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条纹衣服的男孩 作者:约翰·伯恩 内容简介 1943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白热化阶段,整个欧洲陷入风雨飘摇的战争苦海之中。这一年的夏天,出身于德国军人世家的9岁男孩布鲁诺,因为父亲的工作变动,全家从柏林迁往了波兰的纳粹集中营。集中营关押了大量犹太人和其他各色人种,也是各种惨无人道的屠杀和人体实验的罪恶发生之地。但天真可爱的布鲁诺并不懂得这些,他经常从卧室窗口望向父亲工作的地方,所看到的则是一群穿着条纹衣服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而那个地方,则被高高耸立的围墙和铁丝网所围困。这一切使布鲁诺想起了在家乡时伙伴间的游戏,但似乎又不像游戏那么简单,这都勾起了布鲁诺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布鲁诺偷偷结识了铁丝网另一边的同龄犹太男孩希姆尔,并时常带给他食物吃。在紧张的家庭氛围和姐姐向成人世界的变化中,希姆尔是布鲁诺惟一的朋友。某日布鲁诺决定,去铁丝网的另一边,以便见到希姆尔的父亲。但是他们不幸被赶入了通往毒气室的人群中,两个男孩再也没有出来 第一章 一天下午,当布鲁诺放学回家时,他惊讶地发现玛丽娅——那个总是低着头,从不敢把目光从地毯上移开的女佣——竟然正在他的房间里把所有的东西从衣柜拿出来,放进四个大藤条箱里,甚至连他藏在衣柜后面,不为人知的东西也被翻了出来,收进藤条箱里。 “你在干什么呢?”布鲁诺尽量用一种礼貌的口吻问。虽然他非常不高兴看到有人未经他的同意就动他的东西,可是母亲总是告诉他应该尊重玛丽娅,而不要用父亲的那种方式跟玛丽娅说话。“把你的手从我的东西上拿开!” 玛丽娅摇摇头,指了指布鲁诺身后的楼梯,母亲突然出现在了那里。她身材高挑,一头红色的长发用发网束在脑后。母亲紧张地拧着手,似乎有些话令她难以启齿,又或者有些什么事情令她感觉难以置信。 “妈妈,”布鲁诺朝她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儿?玛丽娅为什么动我的东西?” “她在打包。”母亲解释道。 “打包?”布鲁诺问道,同时脑子飞快地运转,想想这几天他有没有特别淘气,或者大声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现在要被送走。可事实上,这些天来他在所有人面前举止都很得体,他也想不起来自己闯过什么祸。“为什么?”他继续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时候,母亲已经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管家莱斯也正在她的房间整理东西。母亲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摊开双手,又走回楼梯口。布鲁诺跟在后面,他不弄清楚这件事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妈妈,”他还在坚持,“到底怎么了?我们要搬家吗?” “跟我到楼下来,”母亲说道,把布鲁诺带到楼下的大餐厅。上周,“炎首”曾在这里用餐。“我们到那里谈。” 布鲁诺飞快地跑下楼去,下楼梯时超过了母亲,这样他就可以在母亲到达之前就在餐厅等着了。他看了母亲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想母亲今天早上一定没有化好妆,因为她的眼圈看着比平时红,就像他自己闯了祸之后哭鼻子一样。 “别担心,布鲁诺,”母亲说道。她坐的椅子,是上周和“炎首”一起来用晚餐的那个美丽的金发女郎所坐的地方。当父亲关上餐厅门的时候,那位金发女郎还坐在那里向布鲁诺招了手。“如果说真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那就是我们要去探险了。” “什么样的探险?”布鲁诺问道。“要送走我吗?” “不,不止是你,”母亲回答,她想了一会儿,努力微笑。“我们都要走。你父亲、我、格蕾特尔和你,我们四个人都要走。” 布鲁诺想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如果格蕾特尔被送走,那么他是不会介意的,因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孩子。但是如果让大家跟她一起走,布鲁诺就觉得有点儿不公平。 “去哪里?”他问。“我们要去哪儿呢?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了?” “因为你父亲工作的需要,”母亲解释说,“你明白这有多重要,对不对?” “是的,我当然明白。”布鲁诺点点头说,因为家里总是出入很多客人——男人们穿着炫目的军装,女人们则带着打字机(布鲁诺是不能用他脏兮兮的手去摸的),他们对父亲都很有礼貌,都说父亲很有前途,“炎首”会委派给他重要的任务。 “有的时候,如果某个人很受重视,”母亲继续说,“他的上级就会委派他去其他地方执行特殊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布鲁诺问,老实说——他也一直要求自己老老实实的——他并不十分清楚父亲到底是干什么的。 有一天在学校,布鲁诺和他的朋友一起谈论各自的父亲。卡尔说他的父亲是个蔬菜水果店老板,布鲁诺对此毫不怀疑,因为卡尔父亲的店就在市中心。丹尼尔说他的父亲是位老师,这个布鲁诺也很清楚,他父亲教一些大男孩,布鲁诺可不敢惹那些大男孩。马丁则说他的父亲是位大厨,对此布鲁诺也深信不疑,因为马丁的父亲有时候会穿着厨师袍和围裙来学校接马丁,就像刚从厨房出来一样。 但是,当他们问到布鲁诺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时候,布鲁诺张开嘴想告诉他们,却突然意识到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只能说他父亲很有前途,“炎首”总会派给他很重要的任务。哦,当然,还有他父亲总是穿着非常炫目的军装。 “这是项很重要的工作,”母亲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一项需要特殊人物来完成的工作。你能够明白的,是吗?” “所以我们都要去,是吗?”布鲁诺问。 “当然,你不想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去新地方工作吧?” “我不想,”布鲁诺说。 “如果我们不跟父亲一起去,他会非常想念我们的。”母亲接着说。 “他会最想念谁?”布鲁诺问道,“是我还是格蕾特尔?” “他会同样地想念你们,”母亲说。母亲深信对待孩子要坚持一碗水端平的原则,对此布鲁诺非常欣赏,尤其是他知道,他才是母亲真正最疼爱的孩子。 “但是我们的房子怎么办?”布鲁诺问。“我们走了以后谁来照看它?” 母亲叹了一口气,环顾了整个房间,好像她再也看不到这所房子一样。这是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算上地下室和阁楼一共有五层。厨师在地下室准备食物,玛丽娅和莱斯坐在桌边互相争吵谩骂。小阁楼有个斜窗户,如果布鲁诺踮起脚,紧紧抓住窗框,他就能从那里看到整个柏林。 “我们得把房子锁起来,”母亲说,“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那厨师怎么办呢?”布鲁诺问,“还有莱斯?还有玛丽娅?他们不住在这里吗?” “他们会跟我们一起走,”母亲解释说,“你已经问得够多的了。我想你可以上楼去帮玛丽娅给你的东西打包了。” 布鲁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是没有动。他还有一点点问题要问,他想把问题彻底搞清楚。 “那个地方有多远?”他问。“我说的是父亲的新工作地点。有一英里远吗?” “哦,我的孩子,”母亲笑了,虽然笑得很奇怪,因为她看起来并不高兴。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布鲁诺,似乎不愿意让布鲁诺看到她的脸。“是的,布鲁诺,”她说,“比一英里要远。事实上,还要远得多。” 布鲁诺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一个“O”。他感觉到他的手臂从身体两侧张开了。每当他感到惊讶的时候就会这么做。“您不会是说我们要离开柏林吧?”他问道。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 “恐怕是的,”母亲说着悲伤地点点头,“你父亲的工作是……” “那我怎么上学?”布鲁诺打断了母亲,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允许的,但他觉得这次母亲会原谅他。“还有卡尔、丹尼尔和马丁呢?当我们想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怎么找得到我?” “现在你不得不和你的朋友们说再见了,”母亲说,“虽然我确信有朝一日你还会见到他们。另外,请你不要在母亲说话的时候插嘴。”她没有忘记布鲁诺所犯的这个错误。因为,即使在这种又奇怪又不愉快的场合,布鲁诺也不能违反举止礼貌这一严格的家教。 “跟他们说再见?”他惊讶地盯着母亲问道。“跟他们说再见?”他重复了一遍,嘴里蹦出这几个字,就好像塞了满口饼干,刚刚嚼碎,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跟卡尔、丹尼尔和马丁说再见?”他继续问道,声音接近喊叫,这在家里可是不允许的。“但他们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哦,你还会交上新朋友的,”母亲说道,手在空中随便挥舞了一下,就好像一个小男孩交三个好朋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我们还有很多计划没有实施呢。”布鲁诺坚持。 “计划?”妈妈扬起了眉毛问道,“什么样的计划?”“我会告诉您的,”布鲁诺说,其实他永远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计划——这些计划无非就是制造一些事端,特别是在学期结束暑假到来的时候,他们不必再空想他们的计划,而是要把计划付诸于行动了。 “很抱歉,布鲁诺,”母亲说,“但是你的计划只能搁置一段时间了。我们别无选择。” “但是,妈妈!” “布鲁诺,够了!”母亲生气了,她站起来表明她现在是认真的。“上个礼拜你不是还在抱怨这里变了很多吗?” “因为我不喜欢现在每晚要把所有房间的灯都关了。”布鲁诺承认他确实是抱怨过。 “但人人都得这么做,”母亲说,“这样可以让我们安全。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搬家后会安全一点。现在,你给我上楼去,去帮玛丽娅收拾你的东西。我想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这真得感谢某人。” 布鲁诺点点头,伤心地走开了。他知道,“某人”是大人用来指代“父亲”的词,而他自己是不能用的。 他慢慢地走上楼梯,一手扶着楼梯扶手,心里想着父亲新工作的那个新地方的新家里是否也有这样好的扶手呢。因为,这根扶手从最顶楼——就是他踮起脚、抓紧窗框就可以从窗户看到整个柏林的那个小房间一直延伸到一层,扶手末端正对着两扇巨大的橡木门。对于布鲁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顺着扶手从头至尾“咻咻”地滑下来更有意思了。 顶楼的下面一层是父母亲的房间,还有一间巨大的浴室,这是布鲁诺绝对不允许使用的。 接下来的一层就是布鲁诺的房间,还有格蕾特尔的房间。另外还有一间小一点的浴室,实际上,他用的次数比要求的要少。 滑到底层的时候,你从扶手上飞出去,要么两脚稳稳地站住,要么就会被扣掉五分。在这里,一轮滑梯游戏结束,需要重新再来过。 扶手是这所房子里最好的东西,另外,祖父母也住得很近。所以布鲁诺禁不住想,祖父母是否会随着父亲的新工作和他们一起迁走,不过他认为应该会的,总不能把他们落下吧。格蕾特尔就算了,因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孩子——还不如把她留下来看房子呢。然而,祖父母就另当别论了。 布鲁诺慢慢地走上楼去,但在走进他的房间之前,他回头看了看楼下,看见母亲走进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的办公室在餐厅对面,对于未受邀请的人,他的办公室是“禁止入内,绝无例外”的。这个时候,布鲁诺听到母亲正大声地对父亲说话,直到父亲的声音盖过母亲的,然后谈话暂时陷入了沉默。父亲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布鲁诺听不到什么了,于是他想最好还是回到房间,看着玛丽娅收拾他的东西,否则的话,她会不假思索地把衣橱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包括他藏在衣柜后面,不为人知的东西。 第二章 布鲁诺第一眼看到他们新家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嘴也张成了“O”型,双臂又不由自主地从身体两侧伸展开来。这里的所有东西都跟以前的家完全相反,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将要在这里生活。 柏林的家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边,旁边有几所房子,它们看起来都很漂亮,很像布鲁诺的家,但又不完全一样。这些房子里住着许多孩子,布鲁诺会跟朋友们一起玩,但对于那些很麻烦的小孩,布鲁诺则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这个新家则是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上,周围也看不到其他房子。这就意味着,这附近没有其他家庭,也就没有任何孩子跟他玩,甚至连他要躲的麻烦小孩都没有。 柏林的家非常大,虽然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九年,但还是可以不断地发现新的角落和神秘的小洞,他的探险还未终结。甚至还有整间房间——例如父亲的书房,一个“禁止入内,绝无例外”的地方——他几乎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现在的新家只有三层:顶层有三间卧室,却只有一间浴室;底楼有一个厨房、一个餐厅和父亲的新书房(布鲁诺猜想,新书房的规定肯定也和以前的书房一样),地下一层则是仆人的住处。 柏林的家周围都是街道和大房子,市中心有人优哉游哉地散步,时不时停下来互相聊聊天;也有人风风火火,说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起码今天,因为他还有一百零一件事情要做。柏林还有很多商店,有着明亮的橱窗,有蔬菜水果店,高大的货架上摆满了卷心菜、胡萝卜、花椰菜和玉米。有的货架堆满了韭菜、蘑菇、甘蓝,有的堆着芹菜和绿豆角、小甜瓜和萝卜。有时候,布鲁诺喜欢站在这些货架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蔬菜的芳香,这种混合着香甜和生命的气味让布鲁诺感到眩晕。但是,新家的四周没有街道,也没有人漫步或者横冲直撞,没有商店,也没有蔬菜水果店。他闭上眼睛,只能感觉到空旷与寒冷,就好像身处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一个不毛之地。 在柏林,街边会摆放着桌椅,有时候布鲁诺放学和卡尔、丹尼尔、马丁走路回家,会看到男男女女坐在那儿喝泡沫饮料,大声地说笑。布鲁诺想,这些人一定很有趣,因为不管说什么,总会有人笑。但是这座新房子给布鲁诺的感觉却是,这里的人永远都不会笑,这里没有什么可笑的,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认为这是一个坏主意,”在他们抵达新家几个小时后,布鲁诺说。玛丽娅正在楼上,打开箱子,整理东西。(玛丽娅并不是新家唯一的仆人,另外还有三个瘦骨嶙峋的仆人,他们彼此只能用很轻的声音交流。还有一个老人每天为他们准备蔬菜,并且在餐桌旁边服务,他看起来很不开心,并且有点怒气。) “我们不能奢求太多,”母亲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套六十四个玻璃杯,这是她嫁给父亲时,祖父母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某人已经为我们作了决定。” 布鲁诺并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就干脆假装根本没听见。“我认为来这里是个坏主意,”他重复了一遍。“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这个坏主意,马上回家。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他用了一个刚刚学到的新短语,并且打算以后尽量多用这个短语。 母亲笑了,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我这儿有另一个短语,”她说,“叫做‘既来之,则安之’。” “嗯,我不这么认为,”布鲁诺说,“我想,您应该告诉父亲您改变主意了。如果我们不得不在这里过完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在这里过夜,这没关系,因为我们都很累了。不过明天得早起,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下午茶时间回到柏林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布鲁诺,你就不能上楼去帮玛丽娅收拾东西吗?”她问道。 “但是并不需要把东西拿出来啊,如果明天我们回……” “布鲁诺,赶紧照我说的去做!”母亲生气地打断了布鲁诺。显然,母亲有权力打断布鲁诺说话,但如果反过来就不行。“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在可预见的将来,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只能随遇而安。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布鲁诺并不能理解“可预见的将来”意味着什么,并把他的疑惑告诉了母亲。 “这意味着我们现在就要在这里住下,布鲁诺,”母亲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布鲁诺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疼痛,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东西从最深处往外迅速扩张,使他想大声喊叫,他要说整个事情都是错误的,一点儿也不公平,总有一天某人要为这个大错特错的决定付出代价,要么他只能嚎啕大哭一场。他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曾经,他对一切都非常满意,在家玩耍,有三个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在楼梯扶手上滑滑梯,试着踮起脚来看柏林。但现在,他被关在这个又冷又阴森的房子里,只有三个低声说话的女佣,一个气乎乎的侍者,这里没有人会高兴得起来。 “布鲁诺,我希望你上楼去,把你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而且我希望你现在就去。”母亲用一种不友好的口吻说。他知道母亲是认真的,于是转身上楼,一言不发。他可以感觉到眼泪要涌出来了,但是他下定决心,不让泪珠现在掉出来。 他来到楼上,左右环顾了一周,希望能够看到一扇小门或者小洞,以便日后可以探险。但是,什么都没有。这层楼只有四扇门,一边两扇,面对着面。一扇门通往布鲁诺的房间,一扇通往格蕾特尔的,一扇通往父母亲的,还有一扇通往浴室。 “这里不是家,永远都不是。”他低声咕哝着走进房间,他的衣物散落在床上,整箱整箱的玩具和书还没有来得及拆包。显然,玛丽娅做事情没有搞清楚次序。 “妈妈让我来帮你,”他平静地说。玛丽娅点点头,指了指一个大包,里面装着他的袜子、背心和短裤。 “您可以把他们分好类,分别放入那个柜子的抽屉里。”她说着指了指一个丑陋的柜子,柜子旁边是一面落满灰尘的镜子。 布鲁诺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包。里面装满了他的内衣,他此刻只想钻进去,并且希望当他爬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又回到了柏林的家。 “你怎么看待这里,玛丽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问道。他一直很喜欢玛丽娅,把她视作家庭中的一员,虽然父亲认为她只是一个女佣,而且薪水高得过头了。 “看待什么?”她问。 “这里,”他说,他认为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再明白不过了,“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你不认为我们犯了一个大错吗?” “这不是我能发表意见的,布鲁诺少爷,”玛丽娅说,“您母亲已经跟您解释过您父亲的工作了吧……” “哦,我听他的工作都听烦了,”布鲁诺打断了玛丽娅,“听来听去就是这些,父亲的工作这个,父亲的工作那个。如果父亲的工作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离开家,离开我的滑行扶手,还有三个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我想父亲肯定会三思而后行的,不是吗?”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布鲁诺望过去,看到父母亲房间的门微微打开了。他像被冻住了一样,一时无法动弹。母亲还在楼下,这意味着父亲回来了,他可能听到了刚才布鲁诺所说的话。布鲁诺盯着那扇门,几乎不能呼吸,想着父亲可能马上会过来,并把他带到楼下,进行一次严厉的训话。 门慢慢敞开,一个人影出现了,布鲁诺退了回来。但是,不是父亲。是一个比父亲年轻很多的男人,也没有父亲那么高,不过他穿着跟父亲一样的军装,只是没有那么多的勋章。他看上去很严肃,帽子紧紧地扣在头上。从他的鬓角,布鲁诺可以看出他有一头金发,甚至黄得有点不自然。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往楼梯口走去。但是,当看到布鲁诺正站在那儿看着他时,他停了一会儿。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孩子,好像从未见过小孩子似的,似乎正在犹豫怎么处置他:是吃了他呢,还是当作没看见,或者把他从楼上踢下去。还好,他只是快速地向布鲁诺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走他的路。 “他是谁?”布鲁诺问。这个年轻男人看起来很严肃,很忙碌,于是布鲁诺认为他是个重要人物。 “我想,他是您父亲的一个士兵。”玛丽娅说。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玛丽娅站得很直,像祈祷一样把双手放在胸前。但她仍然盯着地板,不看他的脸,就好像如果直视他,就会变成石头。直到他走了,玛丽娅才松了一口气。“我们会认识他们的。” “我想我不喜欢他,”布鲁诺说,“他太严肃了。” “您父亲也很严肃。”玛丽娅说。 “是的,但是他是父亲,”布鲁诺解释,“父亲就应该严肃。无论他是蔬果店的老板,是老师,是厨师,还是司令官。”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令人尊敬的父亲所能从事的职业一一列举出来。“但我想那个人不是位父亲,虽然他看起来也非常严肃。我肯定。” “因为他们有一份很严肃的职业,”玛丽娅叹了一口气说。“起码他们这么认为。但如果我是您,我会躲着点他们。” “我也这么想,”布鲁诺悲伤地说,“我想不出这里除了格蕾特尔之外,还有谁可以跟我玩,但是跟她玩有什么意思?她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想让自己在玛丽娅面前像个宝宝似的。他环顾了自己的房间,但是目光没有完全离开地面,他希望发现一点有趣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至少他没发现。这时,有一样东西抓住了他的视线。正对着门的那个角落的天花板上有一扇窗户一直延伸到墙上,有点像以前柏林那所房子顶层的那个窗户,只是没有那么高。布鲁诺看着窗户,估摸着他不用踮脚就能从窗户看出去。 他慢慢地朝窗户走过去,希望从这扇窗户能够看到柏林所拥有的一切:房子、街道、街边的桌椅、桌椅旁喝着泡沫饮料说笑的人们。他慢慢地走着,因为他不想失望。但是,这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房间,没有几步他就走到了窗边。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向外望去。这一次,他的眼睛又睁大了,嘴又张成了“O”型,他的手臂紧贴着身体,因为他觉得冷,而且有些不安。 第三章 “无可救药”的孩子 布鲁诺确信,如果把格蕾特尔留在柏林看房子可能会比较好,因为她只是一个累赘而已。事实上,布鲁诺在许多场合都听说过她“天生就是个大麻烦”。 格蕾特尔比布鲁诺大三岁,并且从布鲁诺记事开始,她就一直对布鲁诺强调,当涉及到这个世界,尤其是关乎到他们两人的这个世界中的事情时,都由她说了算。布鲁诺并不愿承认他有点害怕格蕾特尔,但是如果他对自己诚实一点的话——这也是他一直尝试做到的——那么他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她有着姐姐们的一些通病。例如,早上她会在卫生间里待上很长时间,根本就不管门外焦急等待的布鲁诺。布鲁诺在门外跳来跳去,绝望得都快憋不住了。 她房间的架子上摆满了娃娃,每当布鲁诺走进她的房间,就会被这些娃娃团团围住,还被它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布鲁诺确信,如果他某天趁格蕾特尔不在,溜到她的房间去探险,那么她的娃娃们一定会在她回来后打小报告。她还有一群讨厌的朋友,她们总是以捉弄布鲁诺为乐。如果换成布鲁诺比她们大三岁,他一定不会干这样龌龊的事情。格蕾特尔所有的朋友都会趁母亲和玛丽娅不在的时候捉弄他、取笑他。 “布鲁诺没有九岁,只有六岁。”格蕾特尔朋友中的一个大个子怪物总是用难听的腔调一遍又一遍地说,还绕着他唱唱跳跳,用手指戳他的肋骨。 “我不是六岁,我九岁了。”布鲁诺抗议着,想要逃开。 “那你为什么这么矮?”怪物问,“所有九岁的小孩都比你高。” 这是事实,也是布鲁诺的痛处。他比班上所有其他男孩儿都矮这件事一直困扰着他,实际上,他几乎只到其他同学的肩膀。每当他和卡尔、丹尼尔和马丁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人们总以为他是另外三人中一个人的弟弟,但其实他在四个人当中岁数是第二大的。 “所以,你肯定只有六岁。”怪物还在说。这个时候,布鲁诺就会跑开,去做拉伸运动,希望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一两英尺。 所以,离开柏林的一个好处就是,远离了那些人,他再也不用受她们的折磨了。有可能他只需在这个新房子里待上一段时间,例如一个月,这样,当他回家的时候就长高了,她们也不敢那么恶毒地对待他了。转念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好受了一点,毕竟母亲也让他最好随遇而安。 他跑到格蕾特尔的房间,没有敲门。格蕾特尔正在往一排排架子上摆放她的娃娃。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打着转转喊道,“难道你不知道,不敲门就闯入一位淑女的房间是很不礼貌的吗?” “你不会把所有的娃娃都带上了吧?”布鲁诺问道。他已经养成了不理会姐姐问题的习惯,只管说自己的。 “我当然带上了,”她回答,“你以为我会把它们留在家里吗?为什么?我们可能要好几个星期才能回去呢。” “几个星期?”布鲁诺的声音有点失望,但其实心里还是比较高兴的,因为他本来已经以为得在这儿至少住上一个月了。“你真这么认为的吗?” “我问过父亲了,他说我们在可预见的将来都要在这里度过。” “什么是‘可预见的将来’?”布鲁诺在她的床边坐下。 “就是从现在算起,好几个星期,”格蕾特尔一边说还一边自作聪明地点点头,“可能得有三个星期吧。” “那太好了,”布鲁诺说,“就住这么些日子吧,不住一个月了。我讨厌死这里了。” 格蕾特尔看着她的弟弟,发现他们俩的意见第一次达成了一致。“我知道你的感受,”她说,“这里不怎么样,是吗?” “糟透了。”布鲁诺说。 “是的,”格蕾特尔也承认这一点。“这里现在很糟糕,不过如果装饰一下,可能看起来会好一点。我听父亲说,之前住在“一起出去”的人很快都失业了,所以来不及好好收拾房子。” “‘一起出去’?”布鲁诺问到,“‘一起出去’是个什么东西?” “‘一起出去’不是一个什么东西,布鲁诺,”格蕾特尔叹了口气说,“‘一起出去’就是‘一起出去’。” “那‘一起出去’到底是什么呢?”布鲁诺还没明白,“和什么‘一起出去’?” “‘一起出去’是这所房子的名字。”格蕾特尔解释。 布鲁诺想了一会儿。他在屋外没有看到这所房子的名牌,门上也没写。他在柏林的房子也没有名字,就是叫四号。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布鲁诺恼怒地问,“和什么‘一起出去’?” “可能是说和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一起出去’,我猜。”格蕾特尔说,“可能跟这个事实有关——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办事不力,于是有人让他们‘出去’,找个能干的人来。” “你指的是父亲。” “当然,”格蕾特尔说。她总喜欢提到父亲,就好像他从来不会犯错,从来不会发火一样。她的父亲是那么地爱她,总是在她睡觉前过来吻她,和她道晚安。布鲁诺想,如果不是父亲决定搬家,让他如此悲伤,平心而论,他也觉得父亲是非常好的。 “所以,我们住在‘一起出去’,就因为有人让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一起出去’了?” “非常正确,布鲁诺。”格蕾特尔说,“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床罩,你把它弄得一团糟。” 布鲁诺从床上跳了起来,“砰”的一声落在地毯上。他不喜欢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空,他立即决定,以后在这所房子里最好不要到处蹦跳了,否则房子可能在他们的耳边坍塌掉。 “我不喜欢这里。”这话布鲁诺说了一百遍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格蕾特尔说,“但是我们无能为力,不是吗?” “我想念卡尔、丹尼尔和马丁。”布鲁诺说。 “我也想念希尔达、伊莎贝尔和露易丝。”格蕾特尔说。布鲁诺则在努力回忆着三个女孩当中,哪个是那个讨厌的大怪物。 “我想这里的小孩子看起来都不那么友好。”布鲁诺说。格蕾特尔正在把一个恐怖的娃娃放到架子上,听见这话她马上停了下来,转过身惊讶地盯着布鲁诺。 “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我说,我想这里的小孩子看起来都不那么友好。”他重复了一遍。 “这里的小孩子?”格蕾特尔疑惑了,“哪里来的小孩子?我一个也没有见到。” 布鲁诺扫视了一下房间。格蕾特尔的房间也有一扇窗户,但是,是在大厅的另一边,面对着他的房间,所以看出去就是相反的方向。为了不表现得太明显,他假装随意地踱步,向窗户走去。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吹着口哨,眼睛根本不看他的姐姐。 “布鲁诺?”格蕾特尔有些莫名其妙,“你到底在干吗?你疯了吗?” 布鲁诺继续走过去,吹着口哨,还是不看姐姐,直到走到窗边,幸好,这个窗户不高,他能看到外面。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他们来时坐的车,另外还有三四辆是父亲士兵的车,这些士兵抽着烟,说笑着,时不时紧张地往上看看这所房子。除此之外,布鲁诺看到的只有一条马路,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是个探险的好去处。 “布鲁诺,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格蕾特尔问道。 “那里有个小树林”布鲁诺没理会姐姐说什么。 “布鲁诺!”格蕾特尔愤怒了,她朝布鲁诺冲过去,吓得他跳转过来,靠墙站着。 “什么?”他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其他的孩子?”格蕾特尔说,“你说他们看起来不太友好的。” “是的。”布鲁诺说,他不想在正式接触前就根据外表妄下结论。对此,母亲教育过他很多次。 “但是,那些小孩子是谁?”格蕾特尔问。“他们在哪里?” 布鲁诺笑了,向门口走去,示意格蕾特尔应该跟着他。格蕾特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娃娃放在床上,但是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又把娃娃拿了起来,紧紧地抱在胸前,走进了弟弟的房间。进房间的时候,她几乎被风风火火的玛丽娅撞了个正着,玛丽娅手里好像拎着只死老鼠。 “他们就在外面。”布鲁诺一边说一边走到自己的窗边,向外看出去。他没有回头看格蕾特尔是否跟了过来,他急着要看那些小孩子。他甚至忘了格蕾特尔也在这儿。 格蕾特尔离窗还有几步之遥,她也急于亲眼看看,但是布鲁诺说话的方式,还有他向外看的眼神,使得格蕾特尔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布鲁诺从来骗不了她,这次她也确信布鲁诺没有在骗她。但是现在,布鲁诺站在那里的样子,使她都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看那些小孩子。她咽了一口唾沫,默念了一段祷告,希望在可预见的将来尽快回到柏林,而不是布鲁诺说的一个月。 “怎么了?”布鲁诺说着转过身来,看到他的姐姐站在门口,紧紧抓住娃娃,两条金色的麻花辫对称地搭在肩膀上,随时可以去拽。“你不想看看他们吗?” “我当然要看,”她答应着,却迟疑地向布鲁诺走过去。“现在你可以走开了。”她说着用胳膊肘把布鲁诺挤到一边。 搬进“一起出去”的第一天下午是个明媚的晴天,当格蕾特尔从窗户看出去的时候,太阳恰好从云背后钻了出来,格蕾特尔调整了一下视力,太阳又躲到了云后。这时,她看到了布鲁诺所说的景象。 第四章 窗户外面的景象 首先,他们根本不是小孩。至少不都是。有小男孩、大男孩、父亲们、祖父们,可能还有叔叔们。还有的人形影孤单,好像没有任何亲人。这里什么人都有。 “他们是什么人?”格蕾特尔的嘴张得跟他弟弟这几天一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布鲁诺只能尽量准确地分析,“没有老家漂亮,别的我也看不出什么。” “那女孩子都去哪里了?”格蕾特尔问,“还有母亲们、祖母们?” “她们可能住在另一边。”布鲁诺猜测。 格蕾特尔也同意这一说法。她不想再看下去,但是眼睛就是不能移开。从她的房间看出去,是一片小树林,有点暗,如果里面有一小块空地,那倒是个野餐的好地方。但是从房子的这边看出去,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 近处还是不错的。布鲁诺的窗下是一个花园,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鲜花绽放,一看就是有人精心照料。他们知道,在这种地方种花再必要不过了,就像是在薄雾中的荒野上,一座阴暗城堡的一角,点燃了一支小小的蜡烛。 花丛的那边是一条可爱的小路,小路边有一张长木椅,格蕾特尔想象着她可以坐在这条长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长椅上有个铭牌,刻着一行字,但是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楚。长椅面朝着房子——这种情况一般是很少见的,但这会儿格蕾特尔能够明白其中的用意了。 距离花园和长椅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一道铁丝网把整个房子与世隔绝了,并且向两边无限延伸,格蕾特尔几乎看不到铁丝网的尽头。铁丝网很高,比他们所在的房子还要高,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像电线杆一样的木柱子,把铁丝网支撑起来。铁丝网的顶部用铁丝螺旋缠绕着,形成了无数带刺的铁丝球,看得格蕾特尔不禁打了个冷战。 铁丝网的那一边没有草地,其实应该说,视野以内没有任何绿色植物。那边的土地像是沙地,格蕾特尔能辨认出的只是低矮的小屋以及散落在四周的四方形建筑。远处还有两三个烟囱。她张大嘴巴,想说点什么,但是突然意识到她的惊讶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于是她只能把嘴闭上。 “你看到了?”布鲁诺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说。他感到很满意,因为无论窗外是什么地方——无论他们是什么人——都是布鲁诺首先发现的,而且只要他乐意,就可以随时看到他们,因为这些人就在他卧室的窗外,而不是在格蕾特尔的窗外。所以,他们属于布鲁诺,布鲁诺是这一切的国王,格蕾特尔则要低他一等。 “我不明白,”格蕾特尔说,“谁建造了这么一个难看的地方?” “的确是一个难看的地方,不是吗?”布鲁诺很同意这一说法,“我想那些小屋也只有一层。看看它们多矮。” “它们可能是现代建筑,”格蕾特尔说,“父亲讨厌现代的东西。” “所以,他也不会太喜欢它们的。”布鲁诺说。 “是的。”格蕾特尔说。她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那些房子。她今年十二岁,自认为是班里最聪明的女孩之一,于是她咬着嘴唇,眯起眼睛,强迫她的脑筋快速运转,以便她能够明白所看到的一切。想来想去,她只能想到一种解释。 “这里肯定是乡下。”格蕾特尔说着,得意地转过身来看着弟弟。 “乡下?” “是的,这是唯一的解释,你明白吗?我们在柏林的家是在城里,所以我们看到那么多的人和房子,学校也人满为患。周六下午你要是走着去市中心的话,不跟人推推挤挤根本就到不了。” “是的……”布鲁诺点点头,他尽量理解格蕾特尔的说法。 “但我们从地理课上学到,农民都住在农村,他们养牲口、种粮食,他们居住和工作的地方像这里这么大,我们的食物都是他们提供的。”说着,她又向窗外望去,打量着眼前这片广阔延伸的空地以及每座小屋之间的距离。 “肯定就是这样的,这里就是乡下。可能这里只是我们度假的地方。”她又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 布鲁诺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他肯定地说。 “你只有九岁,”格蕾特尔又拿这个来说事了,“你怎么可能明白?等你长到我这么大了,你才能明白一些。” “也许吧。”布鲁诺说。虽然他年纪小点,但却并不认为这会让他更容易犯错误,“如果这里是你所说的乡下,那么你说的那些牲口在哪里?” 格蕾特尔张大嘴巴想回答他,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于是她只能又向窗外望去,努力寻找牲口,但是根本就没有。 “如果这里真是一个农场的话,这里应该有奶牛、猪、羊,还有马,更不要说鸡鸭了。”布鲁诺说。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格蕾特尔也同意了布鲁诺的观点。 “要是他们也像你说的那样种粮食,”布鲁诺继续说着,显得非常得意,“那我想这里看起来就会好得多,不是吗?我可不认为你可以在这块垃圾地上种出什么东西来。” 格蕾特尔又看了看窗外,同意布鲁诺的说法,她还不至于愚蠢到在事实面前坚持错误的观点。 “可能的确不是农场。”她说。 “不是。”布鲁诺同意这个说法。 “那就意味着这里也不是乡下了。”她接着说。 “我认为不是。”布鲁诺回答。 “那也就意味着这个房子根本不是度假用的。”她总结道。 “我认为不是。”布鲁诺说。 他在床上坐了下来,希望格蕾特尔也在他的身边坐下,张开手臂抱住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迟早也会喜欢上这里,不想回柏林了。但是,格蕾特尔还在看着窗外,但这次,她看的不是花园、不是小路、不是长椅、不是铁丝网、不是木电线杆、不是铁丝球、不是小屋、也不是烟囱,相反,她在看那些人。 “那是些什么人?”她静静地问,好像她并不是在问布鲁诺,而是在向别人寻求答案。“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布鲁诺站起来,第一次,姐弟俩一起肩并肩地站在那里,观察他们新家五十英尺外的状况。 到处都是人,高的,矮的,老的,少的,都在走来走去。有的站得非常整齐,一个挨着一个,努力地高高地昂着头,队列前面站着士兵,大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着那些人喊叫。有的人排成了一行,推着手推车,从营地的一边推到另一边,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还有几个人则静静地站在小屋附近,低头看着地面,好像在玩一种不愿意被点到的游戏。另外一些人拄着拐杖,缠着绷带,被几个士兵带到一个地方,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亲眼看见的这些人,有上千个,但是远处还有很多的小屋子,营地也大得看不到尽头,所以那里应该有上万人。 “他们住得离我们这么近。”格蕾特尔皱起了眉头,“在柏林,在我们那条安静的街上,只有六所房子。但这里却有那么多。父亲怎么会愿意到这种肮脏、而且有那么多邻居的地方来工作呢?真是搞不懂。” “看那儿!”布鲁诺突然高声喊道,格蕾特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在远处的一个小房子里,出现了一群挤在一起的小孩子,一群士兵对着他们大声叫喊。士兵越是叫喊,他们就挤得越紧。突然有个士兵朝他们冲了过去,于是他们就散开来,似乎是按照那个士兵的要求站成了一排。然后,士兵们就开始大笑,还有的在鼓掌。 “可能是某种演习。”格蕾特尔猜测说,她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些大孩子,有些像她那样的大孩子看起来都快哭了。 “我告诉过你这里有小孩的吧。”布鲁诺说。 “但他们不是我想要一起玩的小孩,”格蕾特尔用坚定的口吻说,“他们看起来很脏。希尔达、伊莎贝尔和露易丝每天早上都洗澡,我也是。那些孩子看起来好像这辈子都从来没洗过澡。” “那里看起来的确很脏,”布鲁诺说,“可能他们没有浴室?” “别犯傻了,”格蕾特尔说,虽然她再三被告诫不能说她弟弟傻。“什么样的人连浴室都没有?” “我不知道,”布鲁诺说。“比如说,没有热水的人?” 格蕾特尔又看了一会儿窗外,随后颤抖着转过身来。“我要回房间玩我的娃娃了,”她说,“它们比那个地方要好看得多。” 说着她就走开了,穿过厅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但是她没有马上摆弄她的娃娃,而是坐在床上,思绪万千。 而此时她弟弟还在看着外边那些成百上千的人,那些小男孩、大男孩、父亲们、祖父们、叔叔们,那些形影孤单,好像没有任何亲人的人。他脑子里最后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身条纹睡衣和一顶条纹帽子。 “真奇怪啊。”他离开之前嘟囔了一句。 第五章 禁止入内,绝无例外 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了,那就是和父亲谈一谈。 那天早上,父亲没有和他们一起坐车离开柏林。他提前好几天就先走了,也就是布鲁诺回家的时候发现玛丽娅正在整理他的东西,甚至包括他藏在衣橱后面,不为人知的东西的那天夜里。接下来的那几天,母亲、格蕾特尔、玛丽娅、厨子、管家和布鲁诺,他们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把物品打包、装到开往“一起出去”新家的卡车上。 就在最后一天的清晨,当房子搬得空空如也的时候,昔日的那个家里,温暖、温馨的感觉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把最后一件家什放进箱子里时,门口已经停着一辆车头插着红黑旗子的公车,等着要把他们带走。 母亲、玛丽娅和布鲁诺是最后离开房子的人。布鲁诺确信,当他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发现这名女仆的存在。离开之前,他们最后环顾了一遍那个一起度过了无数美好时光的厅堂,这里,曾经在十二月份的时候放置圣诞树,冬天的时候会有收纳筒放置湿淋淋的雨伞,还有一个地方专门给布鲁诺用来放他换下来的脏乎乎的鞋子——虽然他从来没这么做过。这时,母亲摇了摇头,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我们不应该让“炎首”来家里吃饭的,”她说。“一些人和他们的决定终于得逞了。” 说着,她转过身去,布鲁诺能够看到母亲的眼里噙着泪水。但是当她看到玛丽娅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时,她吓了一大跳。 “玛丽娅,”她仍旧惊魂未定,“我以为你在车里呢。” “我刚要走,夫人。”玛丽娅说。 “我的意思不是……”母亲开始解释,摇了摇头,又继续解释,“我不是想说……” “我刚要走,夫人。”玛丽娅重复了一遍,她可能不知道在母亲说话时不能插嘴的规矩,然后她快步穿过前门,一头钻进了车子。 母亲皱了皱眉头,接着又耸了耸肩膀,似乎再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过来,布鲁诺,”说着,她拉着布鲁诺的手,关上了门,“让我们祈祷,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们可以重返家园。” 车头插着旗子的公车把他们拉到了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有一个宽宽的月台,两侧各有一条铁路,两条铁路上都有一列火车等着搭载乘客。月台的那一侧有很多士兵巡视,而且两条铁轨中间有一长排给信号员住的小屋,因此布鲁诺只是匆匆瞥一眼那一边候车的人群,就跟他的家人上了一节舒适的车厢。车厢里人很少,还有很多的空位,把窗子拉下来,车厢里就流动着新鲜的空气。如果两列火车是朝着不同方向行驶的,布鲁诺想,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但事实上不是。它们都面朝东方。布鲁诺的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就是想跑过月台,告诉那里候车的人们,他所在的车厢里还有很多空位。但他还是作罢了,因为他知道,即使母亲不生气,格蕾特尔也会歇斯底里,那样情况就更糟了。 自从抵达“一起出去”和他们的新家以来,布鲁诺从未见过父亲。他原以为父亲在他的卧室里,但是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不友好的年轻士兵,他直勾勾地盯着布鲁诺,目光严厉而没有一丝温暖。他没有听到父亲洪亮的话语声,也听不到父亲的靴子在楼下地板上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但是,确实有人在来来往往。正当布鲁诺心里斗争着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于是他跑到走廊上,向下望去。 他看到楼下父亲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五个人,笑着,互相握手。父亲站在他们正中间,军装笔挺,显得英武帅气。他浓密的头发刚刚染过,并且经过精心的梳理,虽然布鲁诺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但是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对父亲又敬又畏。他不喜欢其他几个人的样子,他们当然没有父亲英俊,军装也不够挺括,声音不够洪亮,靴子也不够漆光。他们都把帽子夹在胳膊下,似乎都争着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对于飘上来的谈话声,布鲁诺只能理解只言片语。 “……他一来到这儿就犯下了错误。所以“炎首”只能选择……”一个人说。 “……纪律!”另一个人说,“还有效率。从1942年开始我们就停滞不前,而且没有……” “……很显然的事情,数据表达得很清楚。显然,司令官,……”第三个人说。 “……如果我们再建一个,”最后一个人说,“想象一下那将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想象一下我们可以……!” 父亲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那四个人马上归于安静。父亲就好像是四重奏的指挥。 “先生们,”他说道。布鲁诺现在可以听清楚每一个字了,因为,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像父亲那样,让房间里任何一处的人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建议和鼓励。但是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我们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但还是让这开始从明天开始吧。现在,我要帮助我的家人在这里安顿下来,否则我就会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有麻烦,你们明白了吗?” 这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依次跟父亲握手道别。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四个人像玩具士兵一样排成一行,手臂一致地挥向一个方向,就像父亲教布鲁诺敬礼那样,手掌伸平,从胸口推向前方的空中,嘴里高亢地喊出两个词。布鲁诺被教育在任何时候听到别人跟他说这两个词的时候,他也必须跟着说这两个词。然后,他们离开,父亲则转身回到他的办公室,他的“禁止入内,绝无例外”的办公室。 布鲁诺慢慢地走下楼,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他有点难过,因为他在那儿站了快一小时父亲都没有过来跟他打招呼。但是他也知道,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忙碌,不应该被诸如跟布鲁诺打招呼之类的琐事打扰。不过,士兵们都走了,布鲁诺想,现在敲门应该没事了。 在柏林的时候,布鲁诺进父亲的办公室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通常是因为他调皮捣蛋,需要进行一次严厉的训话。然而,关于父亲办公室的规矩是他所学到的最严格的规矩之一,他也不至于傻到认为在这里,在“一起出去”,这条规矩就不适用了。但是,既然他和父亲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了,他想,如果现在敲门,谁也不会责怪的。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敲门。两次,轻轻地。 可能父亲没有听见,也可能布鲁诺敲得不够响,没有人开门,于是布鲁诺又敲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些,这时,他听到房间里传来父亲洪亮的声音,“进来!” 布鲁诺转开门把手,走进房间,又摆出习惯性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成了“O”型,不自觉地感到自己的胳膊又从身旁伸展开来。这所房子的其他地方可能有点昏暗,没有什么可以发掘探险的地方,但是这个房间是个例外。天花板非常高,脚底的地毯让布鲁诺觉得自己几乎要陷进去了。布鲁诺几乎看不见墙壁,因为他们全被红木书架挡住了,书架上摆满了书,跟柏林老家的书房一个样。他对面的墙上镶嵌着巨大的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花园以外的地方,所以窗前是个好坐处。父亲坐在正中间巨大的橡树书桌后面,当布鲁诺走进来的时候,父亲的眼睛从手中的文件上移开了,他看着布鲁诺,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布鲁诺,”说着他从书桌后绕出来,坚定地和孩子握手,因为父亲不是那种像母亲或祖母那样跟任何人都拥抱的人,她们给得太多了,还献吻。“我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 “您好,父亲。”布鲁诺轻声地问候,他被这个华丽的房间搞得有点头晕目眩。 “布鲁诺,我原本打算过几分钟后去看你的,我发誓。”父亲说,“但我有个会要开,还有封信要写。你们是安全顺利地抵达这里的,是吗?” “是的,父亲,”布鲁诺说。 “你帮着你母亲和姐姐清理了柏林的老房子,是吗?” “是的,父亲。”布鲁诺说。 “那么我为你感到骄傲,”父亲表扬他说,“坐下吧,孩子。”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很宽的扶手椅,于是布鲁诺爬了上去,他的脚几乎碰不到地面。而父亲则转过身,回到他书桌后的座位上,看着布鲁诺。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最后,父亲打破了沉寂。 “那么,”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布鲁诺问,“我是怎么想什么的?” “想你的新家。你喜欢它么?” “不喜欢。”布鲁诺迅速地回答,因为他要努力做一个诚实的人,而且他知道,如果稍有犹豫,他可能就没有勇气如实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了。“我想我们应该回家去,”他勇敢地补充了一句。 父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点,他低头浏览手中的信件,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好像他要认真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嗯,这就是我们的家,布鲁诺,”最后父亲平和地说,“‘一起出去’就是我们的新家。” “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回柏林?”听到父亲这么说,布鲁诺的心都沉下去了,“那里要好多了。” “行了,行了,”父亲不想听布鲁诺说下去,“我们不要再想了,”他说,“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条街,不是一个城市,不是像砖头石灰那样肤浅的东西。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你说是吗?” “是的,但是——” “你的家人在这里,布鲁诺,所以,‘一起出去’就是我们的家。” 布鲁诺不知道“ergo”为何物,但是他也不需要去知道,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聪明的答案。“但是,爷爷和奶奶都在柏林呢,”他说,“他们也是我们的家人。所以,这里不能算是我们的家。” 父亲考虑一会儿,点了点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答,“是的,布鲁诺,他们是我们的家人。但是,你、我、母亲还有格蕾特尔才是我们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现在我们四个人住在这里,住在‘一起出去’。现在,不要无精打采的!”(因为,布鲁诺看起来实在是太不高兴了。)“你还没有给它一个机会。其实你可能会喜欢上它的。” “我不喜欢这里。”布鲁诺还在坚持。 “布鲁诺……”父亲用疲倦的声音说道。 “卡尔不在这里,丹尼尔不在这里,马丁不在这里,周围也没有其他的房子,没有蔬菜水果店,没有街道,没有露天咖啡馆,星期六下午也没有人把你推来挤去。” “布鲁诺,有时候,生命中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做,别无选择。”父亲说。布鲁诺听得出父亲对这次谈话已经开始厌倦了。“恐怕这次就是这样的情况。这是我的工作,非常重要的工作。对我们的国家很重要,对“炎首”很重要。日后你会明白的。” “我想回家。”布鲁诺说。他可以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多么想让父亲意识到,像“一起出去”这样的地方是多么糟糕,他应该同意马上离开这里。 “你得明白你现在就在家里,”父亲的回答恰恰相反,这让布鲁诺失望透顶。“在可预见的将来,这里都是你的家。” 布鲁诺闭上眼睛。在他的生活经历中,很少像今天这样坚持自己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要改变父亲的想法。但是,对于留在这里的主意,留在这个没人一起玩耍的鬼地方的主意,布鲁诺还需要好好想想。过了一会儿,布鲁诺睁开眼睛,父亲从桌子后面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布鲁诺看到他打开一个银盒子,拿出一根香烟,在桌上轻敲了几下,然后点燃了它。 “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说,“当然也有我不想做的事情,但是,如果我的父亲告诉我,我所做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话,我就会去做,我会尽全力去做到最好。” “什么样的事情?”布鲁诺问。 “哦,我忘记了,”父亲耸了耸肩膀说道,“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例如,我不想呆在家里写作业;想到街上去跟朋友们玩耍,就像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年是多么的愚蠢。” “所以您能够知道我的感受,”布鲁诺满怀希望地说。 “是的,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他知道什么对我是最好的,所以当我接受他的要求时,我会很高兴。我为什么能够取得成功?就是因为我学会了什么时候该争辩,什么时候该闭嘴听从命令。布鲁诺,你能明白,是吗?” 布鲁诺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房间一角的窗户上。透过这个窗户,可以看到远处那令人生厌的景象。 “您是不是犯错误了?”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道,“惹“炎首”生气了?” “我?”父亲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您在工作中有没有犯过错?我知道每个人都说您是一个重要人物,“炎首”总是给您委派重要的任务。但是,如果您没有做错事请,他就不会这样惩罚您,不会把您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父亲笑了起来,这让布鲁诺更加沮丧;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大人嘲笑他无知更让他生气的了,特别是当他寻找答案的时候。 “你不了解这样一个职位的重要性。”父亲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嗯,如果让我们都离开美好家园和所有朋友来到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想可能是您工作没做好。我想您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情,应该去向“炎首”道歉,那这一切可能就结束了。如果您很诚恳,那么他可能会原谅您。” 说这些话的时候,布鲁诺几乎未加思索;他听到这些话飘荡在空气中,不像他应该对父亲说的话,但是那些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已经说了,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了。布鲁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父亲,父亲正铁青着脸看着他。布鲁诺舔了舔嘴唇,看了看别处,他想最好还是不要看父亲的眼睛。 过了沉寂而又别扭的几分钟,父亲慢慢地从他身边的椅子站起来,走回书桌,把烟放进烟灰缸。 “我想如果你是因为勇敢,”父亲头脑中似乎在进行某种斗争,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而不是有些失礼,那么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我不想……” “但你现在应该安静。”父亲提高腔调,打断了布鲁诺,因为家里所有的规矩对他是不产生任何约束力的。“我非常关心你在这里的感受,布鲁诺,因为我知道这次变动对你来说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已经听到了你的感受,虽然你的年幼和缺乏经验迫使你说出失礼的言辞。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应该是你接受现实的时候了……” “我不想接受这一切!”布鲁诺大声喊道,继而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大声嚷嚷。(事实上,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绷紧了神经,做好准备,打算在必要的时候逃之夭夭。但是,今天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会让父亲生气——而且,如果布鲁诺对自己足够诚实的话,他就不得不承认父亲其实不太会生气;父亲变得平静而陌生,并用他的方式来结束谈话——而不是对着布鲁诺嚷嚷,满屋子追他——父亲只是简单地摇摇头,表示他们的争论已经结束。 “回你的房间去,布鲁诺。”父亲用这样一种平静的语气说话,布鲁诺明白他是认真的。于是他站起来,眼睛里涌出沮丧的泪水。他朝门走去,但是开门之前他转过身来,问最后一个问题。“父亲?”他发问了。 “布鲁诺,我不想——”父亲不耐烦了。 “不是关于这个的,”布鲁诺马上说,“我要问另外一个问题。” 父亲叹了一口气,但是表示可以问,以此来结束这次谈话和争论。 布鲁诺又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这次他要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不想再表现得鲁莽而不合作。“外面那些人是什么人?”最后,他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父亲把头歪到了左边,好像被这个问题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士兵,布鲁诺,”他说,“还有秘书、工作人员,你以前肯定见过他们的。” “不,不是他们,”布鲁诺说,“是从我的窗户看到的那些人。在小房子里的,很远的地方。他们都穿得一模一样。” “啊,那些人,”父亲说着,点点头,微微笑了笑。“那些人……呃,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布鲁诺。” 布鲁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不是人?”他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嗯,至少不是我们所理解的范畴,”父亲继续说,“但你现在不用替他们操心,他们跟你没关系,你跟他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只管在你的新家安顿下来,这就是我要求的。接受你所在的环境,你会发现其实很容易。” “好的,父亲,”布鲁诺虽然答应着,但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 他打开门,这时父亲叫住他,站起来,扬了扬一边的眉毛,好像在告诉布鲁诺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布鲁诺想起父亲所做的手势和喊的口号,于是又依葫芦画瓢地模仿起来。 他立正站好,脚跟并拢后,把右臂挥至空中,尽可能深沉而清楚地发音——尽可能像父亲一样——只要离开有士兵的场合,他就得说。 “嗨,希特勒!”他喊道,他想,这其实就是在说,“好的,再见,下午愉快。” 第六章 薪水太高的女佣 几天后,布鲁诺在他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看着头上的天花板。白色的油漆已经裂了,开始剥落,非常难看,不像柏林的房子有那样好的油漆活儿。那里的墙漆从来不会有裂痕,每年夏天母亲都要请装修工人进行保养。这天下午,他躺在这里,看着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缝,眯着眼睛想着在那裂缝后面会有些什么东西。他想象着在油漆和天花板之间的空间里住着许多的小虫子,它们在不停地往外推,于是把裂缝弄得越来越大,直到张开来,弄出一条豁口。这样它们就可以挤出来,并从窗户逃跑。布鲁诺想,没有什么东西,哪怕是小虫子也不会选择在“一起出去”生活。 “这里的每件东西都让人讨厌,”他大声说着,虽然跟前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到他的话,但是他自己听到这些话说出来,还是让他感觉舒服一点。“我恨这个房子,恨我的房间,甚至恨这里的油漆活儿。我恨这里的一切。恨所有东西。” 刚说完,玛丽娅就抱着一大堆洗熨好的他的衣服进来了。当她见到布鲁诺躺在床上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稍微低下了头,安静地走到衣柜跟前。 “你好。”布鲁诺说,虽然跟女佣说话不能与跟那些朋友说话相比,但是这里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况且,有人聊总比自言自语要强一些。格蕾特尔也不见了,他开始担心自己要无聊到发疯了。 “布鲁诺少爷,”玛丽娅安静地回答,然后把他的背心和裤子、内衣分开,分别放入不同层的抽屉。 “我想你跟我是一样的,对这次的安排很不满意。”布鲁诺说。玛丽娅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告诉他,她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这里,”他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解释道,“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讨厌,不是吗?你不也恨它们吗?” 玛丽娅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快又合上了。她似乎在小心考虑她的回答,字斟句酌,话到嘴边,她认真考虑了一下,又全都咽了回去。布鲁诺对她太了解了——他三岁的时候玛丽娅就来到他们家工作——他们平时相处得非常好,只是她好像没有前半生一样,没有任何信息。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擦洗家具,洗衣服,帮着采购和做饭,有时候送他上学又接他放学,在布鲁诺八岁的时候更加频繁;但是当布鲁诺九岁时,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大了,于是决定独自上下学。 “您不喜欢这里?”最后她就这么问了一句。 “喜欢这里?”布鲁诺微笑着回答,“喜欢这里?”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这次声音大了些。“我当然不喜欢这里!这里太恶心了。没有事情可以做,没有人可以聊天,也没有人一起玩。你不会告诉我你来这里以后过得很高兴吧?” “我很喜欢柏林那个家的花园,”玛丽娅答非所问,“有时候,下午很暖和,我就喜欢坐在外面晒太阳,在池塘边的常春藤下吃午饭。那里的花很漂亮,还有花香。蜜蜂绕着花儿忙碌,只要你不惊扰它们,它们也不会惊扰你。” “所以你不喜欢这里?”布鲁诺问,“你跟我一样认为这里很糟糕,是吗?” 玛丽娅皱起了眉头。“这个并不重要。”她说。 “什么不重要?” “我的想法不重要。” “嗯,当然很重要。”布鲁诺生气地说,好像她在故意捉弄他。“你是家庭一员,不是吗?” “我不敢肯定您父亲也这么认为,”玛丽娅说,脸上浮出微笑,因为布鲁诺刚才的话让她感动。 “嗯,你被带到这里来,这违背了你的意愿,就像我一样。如果你问我的感受,我觉得我们上了同一条破船,而且现在这船还正在漏水。” 似乎有一个时刻,布鲁诺觉得玛丽娅打算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她把剩下的衣服放在床上,手攥成了拳头,似乎非常气愤。她张开嘴,但又像僵住了一样,好像如果她真要说出来,会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坏似的。 她把目光从布鲁诺身上移开,过了一会儿,又悲伤地摇了摇头,转过脸来面对他,“您的父亲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她说,“您应该相信这一点。” “但恐怕我无法相信这一点,”布鲁诺说,“我想他可能犯了一个大错特错的错误。” “一个需要我们一起承担的错误。” “我犯错的时候会受到惩罚,”布鲁诺坚持说,他感到愤怒,因为他发现用来对付小孩子的规矩对大人似乎通通都不适用(虽然事实上,大人才是推行这些规则的人)。“愚蠢的父亲。”他摒着呼吸加了一句。 玛丽娅睁大了眼睛,向他迈了一步,因为害怕而用手在嘴上捂了好一会儿。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确信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没有人听到布鲁诺刚才说的话。“您不能说这样的话,”她说,“您决不能这样说您的父亲。”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布鲁诺说。他为自己刚才的言辞感到羞愧,但是他只是坐了回去,因为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他是个局外人。 “因为您的父亲是一位好人,”玛丽娅说,“一位非常好的好人。他照顾着我们所有的人。” “把我们全家人带到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这就是照顾我们吗?” “您父亲做了很多事情,”她说,“很多值得您骄傲的事情。如果不是您父亲,我现在又能在哪儿呢?” “在柏林,我想,”布鲁诺说,“在一个漂亮房子里工作。在常春藤下吃午饭,和蜜蜂一起。” “您不记得我刚来为您工作的时候了吧?”她平静地问,然后在布鲁诺的床边坐了下来,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不过您怎么能记得呢?那时候您才三岁。您父亲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收留我,帮助我。他给了我工作、家和食物。您无法想象渴望食物的感觉。您从来没有挨过饿,是吧?” 布鲁诺皱着眉头想了想。他想说他现在就觉得有点饿,但是,他没有说,而是朝玛丽娅看过去,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完全把玛丽娅看作是一个有自己的生命和经历的人。毕竟,(就布鲁诺所看到的)她从来没有扮演过他家女仆以外的角色。除了女仆制服以外,他甚至没有见过玛丽娅穿别的衣服。但是,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在玛丽娅的生命中,除了为他和他的家人服务,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她脑子里一定也有想法,就像自己一样。她一定也在思念着什么,一定也想见见从前的朋友。来这里以后她一定也是每天哭泣着入睡,就像那些比自己小、也不如自己勇敢的小男孩一样。布鲁诺注意到她还很漂亮,这样想着,布鲁诺心里觉得很有趣。 “当您的父亲在您这么大的时候,我的母亲认识了您的父亲,”过了一会儿玛丽娅说,“她为您的祖母工作。您祖母年轻的时候在德国进行巡演,我母亲负责她的演出服。她负责打理您祖母所有的演出服装——清洗、熨烫、缝补。那都是华丽的盛装!还有针线活儿,布鲁诺!那些衣服就像艺术品,每个设计都很精巧。现在你可找不到那么好的裁缝了。”她摇摇头,微笑着,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布鲁诺则耐心地听着。“她要保证在您祖母演出之前来到更衣室,当您祖母到来的时候,所有的服装都已经准备就绪。您祖母退休以后,非常友好地邀请我的母亲和她住在一起,并给了她一笔小小的抚恤金。但是,日子不景气,于是您的父亲又给了我一份工作,这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几个月后,我的母亲病重,需要大量的医院护理,又是您的父亲一手安排好了一切,虽然他根本没有这个义务,但是他却自己掏腰包支付了医药费,只是因为,我母亲是他母亲的一个朋友。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把我收留在您的家中。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是您的父亲支付了所有的丧葬费。所以,您不能再说您父亲愚蠢了,布鲁诺。不要在我面前说,我不会允许的。” 布鲁诺咬着嘴唇。他原本是想在这场逃离“一起出去”的战役中拉拢玛丽娅的,但是现在,他看到了玛丽娅对父亲的忠诚。不过当他听完这个故事后,不得不承认,他很为父亲感到骄傲。 “嗯,”他说,一时找不到什么好说的话了,“我想他挺好的。” “是的,”玛丽娅说,站起来走到窗前,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那些小屋和里面的人们。“他对我很好,”她一边继续说,一边思考着,看着远处那些人和走动的士兵。“他的灵魂很仁慈,的确是这样的,这让我奇怪……”当她看着那些人的时候,她的腔调突然变了,听起来好像要哭了。 “奇怪什么?”布鲁诺说。 “奇怪他怎么可以……” “他可以怎么?”布鲁诺追问。 楼下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声,余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就像枪声——布鲁诺吓了一跳,玛丽娅也吓得轻声尖叫。布鲁诺听到砰砰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快,他爬上chuang,紧紧贴着墙,突然很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摒住呼吸,等待着麻烦的到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格蕾特尔,那个“无可救药”的孩子。她把头伸进来,看到她的弟弟正和女仆谈话,似乎感到很吃惊。 “怎么了?”格蕾特尔问。 “没什么,”布鲁诺有所防备地说,“你想干什么,出去。” “你出去,”她回应,虽然这是布鲁诺的房间。然后她转过脸来看着玛丽娅,怀疑地眯着眼睛。“给我洗个澡,好吗?”她问。 “你为什么不自己洗澡?”布鲁诺生气地说。 “因为她是仆人,”格蕾特尔说,“她在这里就是干这活的。” “这不是她要干的活。”布鲁诺大声喊着,站起来冲到姐姐面前,“她在这里不是为了每时每刻都替我们干活的,你知道的。特别是我们自己可以做的事,我们得自己做。” 格蕾特尔瞪着弟弟,好像他疯了似的,然后看着玛丽娅,玛丽娅连连摇头。 “当然可以,格蕾特尔小姐,”玛丽娅说,“等我整理好您弟弟的衣物,我马上过来找您。” “行,别太久了,”格蕾特尔粗鲁地说——她不像布鲁诺,她从不认为玛丽娅跟她一样会有感情——然后她大步走回了房间,把门甩上了。玛丽娅的眼神没有跟着格蕾特尔,但是脸上泛出一抹红晕。 “我还是认为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几分钟后,布鲁诺平静地说,好像为他姐姐的行为道歉,但又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像这样的场景总是让布鲁诺很不舒服,因为,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对别人无礼,即使是为你工作的人。但是这样的情形就是时有发生。 “即使您是对的,您也不能大声说出来,”玛丽娅迅速地回答,走到布鲁诺跟前,好像要向他灌输某种东西。“答应我您不会的。” “但是为什么?”他皱着眉头问,“我只是说出了我的真实感受。我可以这么做的,是吗?” “不可以,”她说,“您不可以这么做。” “我不能说出我的真实感受?”他重复道,似乎不相信这个说法。 “不可以,”她坚持说,好像有点被激怒了。“请保持沉默,布鲁诺。您知道您会惹多大的麻烦吗?给我们所有的人?” 布鲁诺瞪着她。她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一种狂乱的焦虑,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妥协了。“好的,”他轻声说,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突然很想离开她,“我只是说我不喜欢这里,就是这样。我只是在你整理衣服的时候随便说说。这并不意味着我要逃跑或者别的什么。虽然我说了,但我想别人是不会因此而批评我的。” “您想让您的父母担心死吗?”玛丽娅问,“布鲁诺,如果你懂一点事的话,您会保持沉默,把心思都放在学校的功课上,放在您父亲让您做的事情上。我们必须在一切结束以前保证我们大家的安全。这就是我要做的。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改变不了现状。” 突然,布鲁诺没有了任何理由,很想嚎啕大哭一场。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于是他拼命地眨眼,不想让玛丽娅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当他再次遇到她的目光时,感觉到空气里有种怪怪的东西,因为她的眼睛里似乎也含着泪水。总而言之,他觉得很难堪,于是背对着玛丽娅,朝门口走去。 “您要去哪里?”玛丽娅问。 “外面,”布鲁诺生气地说,“这你管不着吧?” 他本来走得很慢,但是一出门就很快地走向楼梯,然后快速冲了下去,他突然觉得如果他不赶紧冲出去,他就会晕倒在这个房子里。几秒钟时间,他就到了屋外,在马路上来回狂奔,他要做一点积极的事情,能够让他筋疲力尽的事情。他远远地看见那扇大门,门外就是通向火车站的马路,到了火车站就能坐火车回到柏林的家。但是,一想到逃回家后只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他就觉得还不如留下来的好。 第七章 秋千架上的意外 布鲁诺和家人一起来到“一起出去”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没有半点迹象表明卡尔、丹尼尔或者马丁会来看望他。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乐子,否则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疯掉的。 在布鲁诺的印象中只知道一个疯子,那就是罗勒先生,跟父亲一样的年纪,住在布鲁诺柏林老家后面的一个拐角。人们经常看到他在大街上整日地徘徊,不停地跟自己吵架。有时候,吵着吵着就会发生激烈的纠纷,他会伸出手和自己在墙上的影子对打。一次又一次,他用拳头朝墙上猛击,打得拳头都流血了。这时他还会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使劲地打自己的头。有时候,布鲁诺会听到他说一些自己不被允许说的脏话,每当这个时候,布鲁诺就会克制自己不要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不应该取笑可怜的罗勒先生,”一天下午,当布鲁诺描绘罗勒先生的最新事迹时,母亲跟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他这一生经历了多少苦难。” “他疯了,”布鲁诺说,用手指绕着自己的脑袋划圈,表示他认为罗勒先生有多疯。“有一天下午,他在街上邀请一只猫去喝下午茶。” “猫怎么说?”格蕾特尔问,她正在厨房的一角做三明治。 “什么也没说,”布鲁诺解释,“那是一只猫。” “我要告诉你,”母亲继续说,“弗朗兹曾经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我从小就认识他了。他待人很好,也很有思想,而且舞跳得和弗雷德?阿斯泰尔一样好。但是在世界大战中他的头部受了严重的创伤,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因此没什么可笑的,你并不知道那些年轻人在战争中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布鲁诺那时只有六岁,对母亲说的话并不十分理解。“那是很久以前,”当他询问的时候,母亲解释说,“在你出生以前。弗朗兹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为了我们在战壕里战斗。你父亲过去跟他很熟,我想他们是在一起服过役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布鲁诺问。 “算了,”母亲说,“战争不是一个好的话题。恐怕我们很快就要经常谈论战争了。” 这次的谈话发生在布鲁诺一家来到“一起出去”的三年以前,那时布鲁诺也没怎么多想罗勒先生,但是他突然相信,如果现在再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可以让他转动脑筋的事情,他很有可能就会像罗勒先生一样跑到街上去游荡,跟自己的影子打架,邀请宠物去社交场合了。 为了娱乐自己,布鲁诺花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消遣。在房子的另一边——在格蕾特尔房间的一侧,而自己的房间却看不到——有一棵很大的橡树,枝干非常粗,高高的树干,沉沉的枝叶,强壮得足以支撑一个小孩。这棵树看起来岁数很大了,于是布鲁诺想,它可能栽种于中世纪晚期。这是他最近学到的一个感兴趣的历史时期——特别是关于骑士们到异国探险,发现新奇事物的部分。 布鲁诺只需要两件东西来创造自己的娱乐设施——一些绳子和一只轮胎。找绳子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地下室里有大包大包的绳子;而且他也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取了他所需要的长度。他把这些东西搬到橡树底下,准备就绪。但是,轮胎就不那么好弄到了。 这天早上,母亲和父亲都不在家里。母亲一早就冲出家门,上了一列驶往邻近城市的火车,她也需要出去透透气。而最近一次见到父亲,则是从房间的窗户看到他正往远处的小房子和那些人的方向走去。平时,新家附近总是停着许多载着士兵的卡车和吉普车,不过布鲁诺知道,他不可能从这些车上卸下来一只轮胎,但总有可能找到一个备用的轮胎吧。 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格蕾特尔正在和科特勒中尉说话,虽然没什么热情,不过布鲁诺认为他应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于是就打算问问他。科特勒中尉就是布鲁诺第一天来到这里看到的那个年轻军官,当时他出现在新家的楼上,打量了布鲁诺一番,朝他点点头就走了。此后布鲁诺在很多场合都能见到他——他在这所房子里随便进进出出,就好像这是他的家,而且父亲的办公室似乎也例外地对他敞开了大门——但是他们不怎么说话。布鲁诺不能肯定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科特勒中尉。布鲁诺觉得他冷若冰霜,看到他都想加一件厚衣服穿上。但是,现在却无人可问,布鲁诺只能走上前去,鼓足勇气向他问好。 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位年轻帅气的中尉都穿着笔挺的制服四处巡视。他的黑色皮靴用鞋油仔细刷过,金黄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向两侧,因为抹了发油,连梳齿的痕迹都看得出来,就像刚犁过的田地一样。而且他还喷了很多古龙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他的存在。布鲁诺总结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不能站在他的顺风位置,否则会被熏晕的。 不过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早晨,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精心修饰。相反,他今天穿着长裤和一件白色背心,头发也很随意地搭在前额。他的胳膊黝黑,而且有着让布鲁诺羡慕的肌肉。他今天看起来非常年轻,这让布鲁诺感到很惊讶,甚至想起了以前学校的大男孩——那些让他敬而远之的家伙。科特勒中尉正和格蕾特尔聊得热火朝天,他的话似乎极其有趣,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格蕾特尔总是哈哈大笑,还不停地用手指缠绕头发。 “你好,”布鲁诺走过去打招呼。格蕾特尔则生气地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她问。 “什么也不干,”布鲁诺生气地瞪着她说,“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 “请你原谅我的弟弟,科特,”格蕾特尔对科特勒中尉说,“你要知道,他只有九岁。” “早上好,小家伙,”科特勒说着把手伸出来——简直可恶至极——弄乱了布鲁诺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布鲁诺想一下子把他推dao,然后在他的脑袋上上窜下跳。“这么早你在外面转悠什么啊?” “已经不早了,”布鲁诺说,“都十点了。” 科特勒中尉耸耸肩膀,“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到午饭的时间我母亲是没办法把我从床上弄起来的。她总说,如果我这样睡过大好光阴,就永远长不高长不壮。” “嗯,但是她错了,不是吗?”格蕾特尔痴痴地笑着。布鲁诺厌恶地看着她。她说话的口吻傻乎乎的,好像没经过脑子一样。布鲁诺恨不得马上离开他俩,不去管他们说什么,但是他别无选择,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一件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请科特勒中尉帮忙。 “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布鲁诺说。 “看看是什么事情,”科特勒中尉说,虽然这并不好笑,但格蕾特尔又傻笑个不停。 “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备用轮胎,”布鲁诺继续说,“例如卡车上,或者吉普车上的,没有用的就行。” “这附近我见过的唯一的备用轮胎是霍夫谢耐德军士的,他总是把它带在腰上,”科特勒中尉说着,嘴唇做出笑的样子。这对布鲁诺来说没有半点意义,但是却让格蕾特尔笑弯了腰。 “嗯,这就是说他还在用着呢?”布鲁诺问。 “霍夫谢耐德军士?”科特勒中尉问。“恐怕是的。他跟他的轮胎贴得很紧密。” “别说了,科特,”格蕾特尔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根本理解不了你,他只有九岁。” “哦,拜托你安静点。”布鲁诺大喊道,愤怒地看着姐姐。到这里来向科特勒中尉求助已经够糟糕了,他姐姐还要不停地捉弄他。“你也不过才十二岁。”他加了一句,“所以不要装成熟。” “我快十三了,科特勒,”她生气地说,现在她不笑了,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再有几个星期我就十三岁了,一个少年,跟你一样。” 科特勒中尉笑了笑,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布鲁诺盯着他。如果旁边还有其他的成年人,他一定用眼神跟那人交流,意思是他们俩都知道女孩多么傻,姐姐们多么可笑。但是,这里没有其他的大人,只有科特勒中尉。 “无论如何,”布鲁诺说,不去看格蕾特尔冲他生气的脸,“除了那一只,我还能找到别的备用轮胎吗?” “当然,”科特勒中尉说,不再笑了,看起来对这个事情有点烦,“你想要轮胎干吗呢?” “我想做一个秋千,”布鲁诺说,“用绳子绑在树枝上就行了。” “的确,”科特勒中尉说,点点头,似乎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虽然就像格蕾特尔说的,他也只是个少年。“是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做过很多秋千。我和朋友们在秋千上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 布鲁诺非常惊讶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之处(更惊讶的是科特勒中尉居然也有朋友)。“那你认为会有轮胎吗?”他问,“在这附近?” 科特勒中尉凝视着布鲁诺,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是否给布鲁诺一个正面回答,还是像以往一样激怒他。这时候他看见了帕维尔——那个每天下午来家里厨房备菜的老人,家里用餐的时候,他还要穿上白色的夹克在餐桌旁服务——他正向这所房子走来。科特勒似乎有了主意。 “嘿,你!”他大声喊道,还讲了一个布鲁诺没听懂的词,“过来,你这个——”他又说了一遍那个词,听起来很刺耳,让布鲁诺觉得跟他在一起很丢人。 帕维尔走了过来,科特勒很不礼貌地跟他说话,虽然帕维尔的年龄足可以当他祖父了。“把这个小家伙带到主楼后面的储物棚里。靠墙放着一排旧轮胎。他选一个,你就按照他的吩咐搬回来,明白了吗?” 帕维尔把帽子拿在胸前,点点头,原本就低着的头,现在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是的,先生。”他轻声回答,轻得就好像他没说过一样。 “然后,你回到厨房以后,在碰任何食物之前,先要确定你把手洗干净了,你这肮脏的——”科特勒中尉重复了他说过两遍的那个词,说话的时候还喷着唾沫星子。布鲁诺朝格蕾特尔看过去,刚才她还崇拜地看着科特勒中尉头发上的阳光,现在也跟布鲁诺一样感觉不太舒服。他俩从未跟帕维尔说过话,但他是一个不错的侍从,而且父亲说了,他们不是凭空从树上长出来的。 “你们去吧,”科特勒中尉说。于是帕维尔转过身朝储物棚走去,布鲁诺在后头跟着,不时回头看看格蕾特尔和那个年轻的士兵,他有一种冲动,真想跑回去把格蕾特尔拉开。虽然她很聒噪,很自私而且对他很刻薄,但是那都无可厚非,毕竟她是姐姐。但是布鲁诺无法忍受将她留在那里跟科特勒中尉独处。他明摆着就是个十足的混蛋。 意外发生在布鲁诺找到一个合适的轮胎,帕维尔将它拖到外面橡树下的几小时之后。布鲁诺在树上爬上爬下,把绳子和轮胎安全地绑在了树枝上。就这样,一项伟大的工程大功告成了。他曾经也做过一个秋千,但是那时还有卡尔、丹尼尔和马丁帮他。而这回,他只能自己动手,所以难度显然要大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掌控了局面,几个小时里,他高兴地坐在轮胎中间,在上面来回荡着,对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乎了,虽然他刻意忽视了一个问题——这是他这一辈子坐过的最不舒服的秋千。 他坐在轮胎上,用双脚蹬地来回地推着秋千。每次秋千向后荡的时候就升入了空中,差一点点就会撞到树干上,但是布鲁诺还是不停地用脚蹬着地,使秋千荡得更快更高。布鲁诺玩得很开心,直到有一次当他踢树的时候,握绳子的手松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从轮胎里掉了下去,一只脚还挂在轮胎边缘,脸朝下,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布鲁诺眼前一黑,但马上又清醒了过来。他坐起来,可是还在摇荡的轮胎又砸中了他的脑袋,布鲁诺大叫一声,赶紧从秋千摆荡的轨迹上爬开。他站了起来,觉得脚和胳膊都很痛,因为它们先落地的,不过痛得还不至于骨折。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上面全是划痕,胳膊肘上还裂了一个口子。然而他的腿则感觉更糟糕,他往下看膝盖,就在短裤的下方,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这个伤口好像就等着被发现呢,因为布鲁诺一看见它,它就开始流血。 “哦,天哪。”布鲁诺欲哭无泪,看着伤口,不知所措。然而他无须发呆太久,因为从厨房可以看到他的秋千,当时帕维尔,也就是帮他找到轮胎的侍从,正在窗边削土豆,他看到了整个意外的经过。布鲁诺抬起头来,看见帕维尔正快速向他跑过来,一直跑到他身边,他这才放心让环绕在四周的虚弱感觉完全占据自己。他往下一倒,但没碰到地面,帕维尔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我以为没有危险。” “你荡得太高了,”帕维尔平静地说,他的语气给了布鲁诺安全感,“我都看到了。其实你随时都可能会有危险。” “是遇到危险了。”布鲁诺说。 “的确。” 帕维尔抱着布鲁诺穿过草坪,折回房子里,走进厨房,把他放在一把木制的扶手椅里。 “母亲在哪里?”布鲁诺问。每次他出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 “恐怕你母亲还没有回来,”帕维尔说,他跪在地板上,检查布鲁诺的膝盖,“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伤势怎么样?”布鲁诺问,他显然有点慌乱,都快要哭了,“我会流血不止而死吗?” 帕维尔友善地笑了,摇摇头:“你不会流血不止而死的,”他说着,拖过来一个凳子,把布鲁诺的腿放在上面,“暂时不要动。那边有个医药箱。” 布鲁诺看着他从厨房的碗柜里把医药箱拿了出来,接了一碗水,用食指试了试,看看是不是太凉。 “我需要去医院吗?”布鲁诺问。 “不,不,”帕维尔一边说,一边转过来,跪在地板上,用一块纱布蘸了蘸水,轻轻地为布鲁诺擦拭伤口。这让布鲁诺痛得直往后退,虽然其实并没有那么痛。“这只是一个小伤口而已。甚至不需要缝针。” 帕维尔清洗好伤口,然后用另一条纱布紧紧地缠了几分钟,布鲁诺皱起了眉头,紧张地咬着嘴唇。当帕维尔再次把纱布拿走的时候,谢天谢地,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他从医药箱里取出了一瓶绿色药水,轻轻涂在伤口上。因为刺痛,布鲁诺连续喊了好几次“哇”。 “没那么糟糕,”帕维尔的口气很和蔼,“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痛,但是你越想就会越痛。” 这话对于布鲁诺果然很奏效,他也努力克制自己不喊“哇”了。帕维尔涂完绿药水,就从医药箱里取出了绷带把伤口包扎好。 “现在,”他说,“好些了,嗯?” 布鲁诺点点头,对自己表现得不够勇敢而感到羞愧。“谢谢。”他说。 “不客气,”帕维尔说,“现在,在你下地走路之前,你需要在这里坐上几分钟。明白吗?要让伤口放松一下。今天也不要再靠近秋千了。” 布鲁诺点点头,把腿在凳子上伸直。帕维尔则走到水槽边,仔细地洗手,甚至用铁丝刷来清理指甲,然后擦干手,回到土豆旁。 “你会告诉母亲发生了什么吗?”布鲁诺问。他这几分钟一直在想,自己是会被看作经历了意外事件的英雄,还是一个制造了死亡陷阱的恶棍。 “我想她自己会看到的。”帕维尔说着,把胡萝卜拿到桌子上,在布鲁诺对面坐下,往一张旧报纸上削着皮。 “是的,我想,”布鲁诺说,“可能会带我去看医生。” “我不这么认为。”帕维尔平静地说。 “你不知道,”布鲁诺说,他不想就这样轻易结束这次意外事件,(毕竟,这是来到这里以来最让他兴奋的一件事情。)“伤口实际上可能比看上去的要严重。” “不会的。”帕维尔漫不经心地听布鲁诺说话,胡萝卜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那,你怎么知道的?”布鲁诺马上问道,他有点被激怒了,虽然就是这个人刚刚把他从地上捡回来,照料他。“你又不是医生。” 帕维尔停下手中给胡萝卜削皮的活儿,过了一会儿,从桌子那边向布鲁诺看过来,他低着头,眼睛向上看着,好像在思考怎么表达一件事情。他叹了一口气,考虑良久,说:“我是一名医生。” 布鲁诺惊讶地盯着他,这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但是你是一名侍从,”他慢慢地说,“你在为晚餐准备蔬菜。你怎么可能还是一名医生呢?” “年轻人,”帕维尔说。(布鲁诺对这一称呼非常受用,因为帕维尔叫他“年轻人”,而不像科特勒中尉那样叫他“小家伙”。)“我的确是一名医生。不过你知道,一个人晚上看着天空,他也不一定是个天文学家。” 布鲁诺没明白帕维尔的话,但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帕维尔。他是一个矮小的男人,而且非常瘦,手指长长的,长得棱角分明。他的年纪比父亲大,比爷爷小,但还是意味着他很老了,虽然布鲁诺来到“一起出去”以前从未见过他,但是他脸上的某种东西让布鲁诺认为他过去是留过胡子的。 但现在没有了。 “但是我不明白,”布鲁诺说,他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你是名医生,那你为什么服务我们的用餐?你为什么不在哪家医院里工作?” 帕维尔在回答前犹豫了很久,布鲁诺也一言不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觉得应该礼貌地等待帕维尔准备好回答。 “在我来这里以前,我扮演一名医生的角色。”他最后说。 “扮演?”布鲁诺问,他不太熟悉这个词。“你做的不好吗?” 帕维尔笑了。“我很出色,”他说,“你要知道,我的理想就是当医生。从小的时候,从你这么大的时候。” “我想当一名探险家。”布鲁诺马上说。 “祝你好运。”帕维尔说。 “谢谢。” “你发现过什么吗?” “在我们柏林的家里,有很多可供发掘的,”布鲁诺回应,“那是一所非常大的房子,大得你没法想象,所以有很多地方可以探险。不像这里。” “这里什么都不一样。”帕维尔也同意。 “你什么时候来‘一起出去’的?”布鲁诺问。 帕维尔放下胡萝卜和刨子,想了一会儿。“我想我一直就在这里。”最后他平静地说。 “你在这里长大的吗?” “不是,”帕维尔摇摇头说,“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但是你刚才说——” 布鲁诺说到这儿,听到外面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一听到她的声音,帕维尔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带着胡萝卜、刨子和一报纸的胡萝卜皮回到了水槽边,背对着布鲁诺,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天哪,你怎么啦?”母亲来到厨房,弯下腰检查着布鲁诺的伤口。 “我做了一个秋千,然后从上面掉下来了,”布鲁诺解释说,“然后,秋千撞了我的头,把我打倒在地上,我差点晕过去了。是帕维尔出来把我抱回来的,还帮我清洗了伤口,缠上绷带,虽然很痛,但是我没有哭。我一次也没有哭,是吧,帕维尔?” 帕维尔朝他们的方向微微转过身,但是没有抬头。“伤口清洗过了,”他平静地说,并没有回答布鲁诺的问题,“用不着担心了。” “回到你的房间去,布鲁诺。”母亲说,她现在看起来很不高兴。 “但是我——” “不用跟我争论——回到你的房间去!”母亲说。布鲁诺从椅子上下来,重量压在他决定称之为“坏腿”的腿上,有点痛。他转过身,离开厨房,不过上楼的时候仍然能够听到母亲向帕维尔道谢。布鲁诺为此感到很高兴,因为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有帕维尔在,他一定会因为流血不止而死。 在上楼以前,他听到母亲最后对这个自称为医生的侍从说的话。 “如果司令问起来,我们就说是我帮布鲁诺清洗的伤口。” 对于布鲁诺来说,母亲这样抢功劳,实在是太自私了。 第八章 奶奶为什么气冲冲地离开 布鲁诺最想念的两个家人是爷爷和奶奶。他们住在蔬果店附近的一个小平房里,布鲁诺来“一起出去”的时候,爷爷已经快73岁了,这是布鲁诺所知道的世界上最老的人。曾经有一天下午,布鲁诺算了一下,如果把自己的这一辈子连续过上八遍,还是要比爷爷小一岁。 爷爷用毕生的时间来经营着城里的一家餐馆,他的一个雇员是布鲁诺好朋友马丁的父亲,他在店里当一名厨子。虽然爷爷再也不亲自下厨,也不再服务餐桌,但他还是几乎整天在店里,下午坐在吧台里和顾客们闲聊,晚上在店里吃饭,和朋友们说笑,直到打烊。 和其他孩子的奶奶相比,布鲁诺的奶奶从不显老。当布鲁诺知道她的年纪——62岁——时惊讶不已。她年轻的时候,在她的一次音乐演唱会上遇到了爷爷,爷爷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还是向她求婚了。她有一头长长的红头发,这一点跟她的儿媳妇惊人地相似,还有碧绿的眼睛,她说这是因为她的家族有爱尔兰血统。在家庭聚会上,只要有人坐在钢琴边,邀请奶奶演唱一首的时候,聚会就会达到高潮,布鲁诺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干吗啊?”她总是这样喊道,一只手贴在胸前,好像这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你们想要我唱歌吗?为什么啊?我都快不行了。我很害怕,年轻人,我唱歌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来一首!来一首!”聚会上的每个人都会喊起来,然后稍停顿一下——有时会有十或十二秒——她就投降了,转向坐在钢琴边的年轻人,快速而幽默地强调说:“《玫瑰人生》,E小调。我会尽量跟上你的。” 布鲁诺家的聚会总是被奶奶的歌唱驾驭着,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和她的朋友一起从聚会的大厅走进厨房。父亲总是入神地听着,布鲁诺也是,没有什么比听奶奶唱歌让他更喜欢的事情了,他喜欢看到奶奶完全放开音域,赢得客人们热烈的掌声。另外,《玫瑰人生》也让他振奋,后背的汗毛都能竖起来。 奶奶希望布鲁诺或者格蕾特尔能够继承她的舞台事业,每逢圣诞节或者生日宴会,她总是安排一个三人的小话剧,为母亲、父亲和爷爷表演。她自己写剧本,布鲁诺觉得,她总是把最好的台词留给自己,当然,布鲁诺对此并不怎么介意。通常里面还会穿插一首歌曲——“你们是不是在等这首歌?”她开唱之前会先发问——布鲁诺总有机会表演一个小魔术,格蕾特尔则会跳一段舞。话剧的最后,通常是由布鲁诺背诵一首伟大的诗歌,他觉得那些诗歌的字句实在是晦涩难懂,但是随着不断的朗诵,他自己也越来越感觉到诗歌的美妙动听。 但是,这些并不是小创作里最出色的部分。最出色的部分莫过于祖母为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亲手制作的道具和服装。无论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无论与祖母和姐姐相比,布鲁诺的台词有多么少,布鲁诺总是被打扮成王子,或者阿拉伯领袖,甚至有一次是罗马角斗士。布鲁诺会戴上皇冠,如果没有皇冠就会有长矛,如果没有长矛就会有鞭子或穆斯林头巾。谁也不知道祖母下次会出什么新花样,不过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会被天天叫去排练。 但是,最后一次话剧表演成了一场灾难,布鲁诺至今还悲伤地记得,虽然他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会发生争吵。 大概是在一周之前,家里上上下下都很兴奋,可能是因为父亲从此被玛丽娅、厨师和管家莱斯,还有所有进出他家的士兵(在布鲁诺看来,这里好像成了他们的家,而不是自己的)称呼为“司令官”。那几周里大家都激动万分。先是“炎首”和漂亮的金发女郎来家里吃饭,这让大家着实紧张了一番,然后是父亲成了“司令官”。母亲让布鲁诺祝贺父亲,他照做了,说实话(他努力做到诚实),他并不十分清楚祝贺父亲什么。 圣诞节那天,父亲穿着他崭新的军装,现在他每天都穿着这身干净整洁、熨烫平整的军装,当他出现的时候,大家都立刻鼓起掌来。这真的很特别。跟其他进进出出这所房子的士兵相比,父亲尤为出众,那些士兵也比以前更加尊敬他。母亲站起来走过去,吻了父亲的脸颊,手放在父亲的军装上,好像在夸赞这是多么好的布料。布鲁诺则被军装上眩目的勋章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被允许戴了一小会儿父亲的帽子,当然,他摸帽子的手必须是干净的。 爷爷看见自己的儿子穿着新军装感到非常自豪,而奶奶却是在场唯一无动于衷的人。吃过晚餐、与格蕾特尔、布鲁诺表演完最后一次话剧,她悲伤地坐在一张扶手椅里,看着父亲,摇着头,好像父亲让她失望透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哪里把你教错了,莱孚?”她说。“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穿得像个牵线木偶人。” “现在,母亲,”父亲用一种宽容的声调说,“您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穿着你的新军装,”祖母继续说,“好像它让你变得很特别。你甚至都不关心这意味着什么。这身军装代表着什么。” “纳萨丽,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爷爷说,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只要奶奶有话要说,她就一定会畅所欲言,无论受欢迎与否。 “只有‘你们’讨论过,马西斯,”奶奶说,“你们从来不听我的话。跟以往一样。” “现在我们在聚会,母亲,”父亲叹了口气,“今天是圣诞节,我们不要破坏了气氛。” “我还记得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爷爷自豪地说,他盯着炉子里的火苗,摇着头,“我记得你回家告诉我们你参军了,我以为你会受伤。” “他确实受伤了,马西斯,”奶奶坚持说,“你好好看看他。” “现在我看看你,”祖爷爷继续说,没有理会奶奶,“你已经被提升到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这让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在我们的祖国遭受那么多不公待遇之后,你要为她的荣誉而战。好好惩罚——” “哦,听听你说的话!”奶奶喊道,“你们谁是最愚蠢的,我在想?” “但是,纳萨丽,”母亲想要平息这场风波,“您不认为莱孚穿这身军装很帅气吗?” “帅气?”奶奶反问道,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儿媳妇,好像她失去了理智,“你说帅气?你这个傻孩子!你认为这就是世界上重要的东西?帅气?” “我穿马戏团指挥的戏服帅吗?”布鲁诺问,因为在那天聚会上他穿着那件衣服——马戏团指挥的红黑相间的衣服——穿着它,布鲁诺非常自豪。然而,他一说出这句话就立刻后悔了,大人们都朝他和格蕾特尔的方向看过来,好像他们刚才都忘了这两个小孩的存在。 “孩子们,上楼去,”母亲马上说,“回到你们的房间去。” “但是我们不想去,”格蕾特尔抗议,“我们可以在这里玩吗?” “不可以,孩子们,”母亲坚持。“上楼去,把门关上。” “这就是你们这些士兵感兴趣的东西,”奶奶继续说,根本没有理会两个孩子。“穿着帅气的军装,干着各种暴行。我感到羞耻,但是,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你,莱孚。” “孩子们,上楼去,现在!”母亲击掌催促。这次,他俩别无选择,只能听从母亲的吩咐上楼去。 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到房间,他们把门关上,坐在楼梯上,偷听楼下的谈话。然而,父母的话很难听清楚,爷爷的声音根本就听不到,只有奶奶的话能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听到一些。最后,过了几分钟,门砰地一声地打开了,格蕾特尔和布鲁诺赶紧溜上楼梯,奶奶在走廊的衣帽架上取下外套。 “羞耻!”她走之前大声说,“我的儿子是个——” “爱国者!”父亲大声回应,他可能不知道谁也不能打断母亲说话的规矩。 “好一个爱国者!”她大喊,“在这个房子里吃饭的爱国者们,为什么让我感到恶心。看着你穿着这身军装,我都想把自己的双眼挖出来!”她说着冲出了房间,重重地把门摔上了。 从那以后,布鲁诺就很少见到奶奶,甚至在动身来“一起出去”之前他都没能跟奶奶道别。但是他非常想念她,并决定给她写信。 一天,他坐下来,用纸和笔告诉奶奶他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开心,他多么想回到柏林。他向她描述了这里的房子、花园、带铭牌的长椅,还有铁丝围墙、木头杆子、铁丝球,还有远处的帐篷、小房子、烟囱、士兵,但是,他主要是想告诉她自己的一个发现,就是那些住在这里的人们和他们穿戴的带条纹的衣服帽子,他告诉奶奶他是多么想念她,最后他在信上署名:“您最亲爱的孙子,布鲁诺”。 第九章 布鲁诺记起他过去经常探险 很长时间,“一起出去”都没有什么变化。布鲁诺还是得继续忍受格蕾特尔的不友好,尤其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心情经常会不好,谁叫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孩子呢。 布鲁诺还是想着某天能够回到柏林,虽然对那个地方的印象已经开始渐渐消褪了。并且,虽然他的确曾经想过,但是事实是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想过给祖父母写信了,更别说真正坐下来提笔写。 士兵们每天都来来去去,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开会,也就是那间“禁止入内,绝无例外”的办公室。科特勒中尉仍旧穿着他的黑靴子踱来踱去,好像这个世界上数他最重要。如果他不跟父亲在一起,就会在路边跟格蕾特尔聊天,格蕾特尔则不停地傻里傻气地大笑,用手指缠绕她的头发。或者,他还会在房间里跟母亲说悄悄话。 仆人每天都来家里洗东西、擦灰尘、做饭等等,如果不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一言不发。玛丽娅几乎用全部的时间来整理东西,把布鲁诺现在不穿的衣服都整齐叠放在衣柜里。帕维尔每天下午都会过来,给土豆和胡萝卜削皮,晚餐的时候则穿上白夹克在餐桌旁服务。(布鲁诺经常发现他不时地会瞟一眼他的膝盖,那里因为上次的秋千事件留下了一个小伤疤,但是他们俩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后来,事态有了变化。父亲决定让两个孩子重新开始学习。布鲁诺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因为哪有只教两个学生的学校。但是父亲和母亲都认为应该请一位家庭教师,让他们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有课可上。几天以后,一个叫里茨先生的男人咣咣咣地开着他的破车来了,于是,课程又开始了。对于布鲁诺来说,里兹先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虽然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很友好,从来没有像布鲁诺以前在柏林的老头老师那样向布鲁诺挥巴掌,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愤怒,好像随时要爆发一样。 里兹先生对历史和地理情有独钟,但布鲁诺却对文学和艺术格外偏好。 “那些东西对你没有用处,”老师坚持说,“现在这个时代,对社会科学的深入理解非常重要。” “在柏林的时候,奶奶总是让我们演话剧。”布鲁诺指出来。 “但是你的奶奶不是你的老师,不是吗?”里兹先生说,“她是你的奶奶。而在这儿,我是你的老师,所以你应该学习我说的重要的知识,而不只是你感兴趣的东西。” “难道图书就不重要了吗?”布鲁诺问。 “关于客观世界的图书当然重要,”里兹先生解释,“但是故事书就没什么用了。例如那些讲述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书。你对历史了解有多少,年轻人?”(布鲁诺对这个称呼很受用,里兹先生称呼他“年轻人”,就像帕维尔一样,而不像科特勒中尉似的叫他“小家伙”。)“嗯,我知道我是1934年4月15号出生的——”布鲁诺说。 “我指的不是‘你’的历史,”里兹先生打断他,“不是你个人的历史。我的意思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的家族传统,你父亲的土地。” 布鲁诺皱起眉头,思考这个问题。他不是很清楚父亲有多少土地,虽然在柏林的房子很大,很舒服,但是自家的花园并不大。现在他长大了,也明白“一起出去”并不属于他们。“没有很多地,”他最后承认了,“不过我知道很多中世纪的事情,我喜欢探险之类的故事。” 里兹先生从牙缝里发出了嘘嘘声,生气地摇摇头,“这就是我来这里需要改变的状况,”他用一种阴险的口吻说,“把你的脑袋从故事书里抽出来,多教教你是从哪里来的,改正那些对你犯下的大错误。” 布鲁诺点点头,对此感到很满意。他想他最后也许会得到为什么他们被迫离开舒适的家而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的解释,这是他在这短短的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几天以后,布鲁诺独自坐在他的房间里,开始回想曾经在柏林的家里做过,而来“一起出去”以后未曾做过的事情。主要的原因是这里再也没有朋友跟他玩,格蕾特尔也不会理他。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可以自己一个人做,就像在柏林的时候那样,那就是探险。 “当我是个小孩的时候,”布鲁诺自言自语说,“我曾热衷于探险。在柏林的时候,我清楚每一个角落,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探险过。可能现在是时候了。” 然后,在他改变主意以前,布鲁诺从床上跳了下来,从衣橱里翻出一件外套和一双旧靴子——他想探险家就应该穿成这样——准备离家探险了。 房子里面没有什么好探险的。毕竟,这里不像柏林的房子,布鲁诺记得那里有上千个小虫穴,还有奇怪的小房间,如果把地下室和带窗户的小阁楼计算在内的话,一共有五层呢。布鲁诺踮着脚就可以从那个小房间的窗户看出去。不,现在这个房子根本不能用来探险。如果要探险,只能去外面。 迄今为止,布鲁诺已经有很多次从卧室的窗户向外看那花园、带铭牌的长椅,高高的铁丝网墙、木头电线杆,还有其他在最近给奶奶的信中所提到的东西。他对那些穿条纹衣服的各种各样的人已经司空见惯,从来没有多加思索。 那里完全就像另外一个城市,所有的人都挨着,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他们真的有那么不同么?所有住帐篷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带条纹的衣服和布帽子;而进出他家的那些人(除了母亲、格蕾特尔和他自己)都穿着各种质地、装饰的制服,戴着帽子或者钢盔,佩戴显眼的红黑色臂章,背着枪,他们看起来就像木头人一样,好像每个人都肩负着重任,责无旁贷。 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布鲁诺一直在思考。是谁来决定哪些人穿带条纹的衣服,哪些人穿制服呢? 当然有的时候,这两类人会混合起来。他经常看到他家房子这边的人出现在铁丝网的那一边,他看得出来他们掌握着大权。每当士兵们走向穿条纹衣服的人时,这些人会马上立正站好,有时候,这些人会倒在地上,有时甚至起不来了,只得由其他人抬走。 真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布鲁诺想着。而且有趣的是,虽然士兵们总是过去——还见到父亲经常过去——但是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们来家里做客。 有时候——但不是经常的,但是的确有时候,有几个士兵会在家里吃饭,当端上泡沫饮料的时候,当格蕾特尔和布鲁诺把最后一勺食物放进嘴里的时候,他们就被叫到楼上去待着,接着就听到楼下一片嘈杂声,还有难听的歌声。父亲和母亲非常享受这种士兵们的聚会——布鲁诺看得出来。但是,他们从来没有邀请过穿条纹衣服的人来吃饭。 出了家门,布鲁诺绕到房子后面,向上看着自己卧室的窗户,从下往上看,那窗户并没有那么高。他想,即使从窗户跳下来也伤不着自己,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他会干这种傻事。可能在房子着火的时候,他被困在卧室里,但是也许还是有点冒险。 他又向右边远远地望去,高高的铁丝围墙在阳光下延伸,他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这样他就可以沿着铁丝围墙走下去看看,这怎么也算是探险了。(里兹先生在历史课上讲述过像克利斯朵夫?哥伦布和阿美利哥?维斯普西这样的探险家的事迹,这些人和他们的传奇经历、有趣生活都深深地印入了布鲁诺的脑海。他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然而,在出发之前,布鲁诺有最后一件事情要进行调查。就是那张长椅。这几个月以来,布鲁诺一直远远地看这张长椅,称之为“带铭牌的长椅”,但是他从来就不知道那铭牌上到底写着什么。左看看,右看看,确信没有人,布鲁诺跑了过去,边看边读那铭牌上的文字。这是一小块铜牌,布鲁诺轻轻地念到:“纪念……的落成” 布鲁诺犹豫了一下。“‘一起出去’营地”,他继续念,像平常那样错误地发音,“1940年6月。” 他伸出手,触摸着这块铜牌,感觉冰凉,于是他把手指缩了回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他的探险之旅。他尽量不去想一件事情,那就是父亲和母亲无数次地告诫他不要往这个方向去,也不能靠近铁丝网围墙和营地,尤其是,在“一起出去”禁止进行探险活动!绝无例外。 第十章 铁丝网另一边的小男孩 沿着铁丝网围墙前行花费的时间比布鲁诺预期的要多,铁丝网一直向远处延伸,有好几英里远。布鲁诺走啊走啊,不时地回头看看自己家的房子,房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整个行程中,他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找到任何可以进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感到沮丧,这次探险看来是完全失败了。虽然这铁丝网长得无穷无尽,小屋子和烟囱也在他身后逐渐消失,但事实上,这铁丝网无非就是把他和一片空地阻隔开来。 布鲁诺兴致勃勃地走了一个小时以后,觉得有点饿了,他想,今天的探险也差不多了,应该回去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出现了一个小点。布鲁诺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那是什么。他想起曾经读到的书里讲到,有个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好几天都找不到食物和水,于是就开始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很棒的餐馆和巨大的喷泉,可是当他想过去吃喝的时候,一切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沙子。布鲁诺现在想,他是不是遭遇了相同的情况。 他想着想着,脚步却带着他一步一步地接近那远处的小点,而这个小点也逐渐变成了一个小斑,然后又慢慢变成了一小块。很快的,这个小块变成了影子。但是最后,当布鲁诺继续靠近的时候,他发现那不是一个小点,不是小块,也不是影子,而是一个人。 实际上,那是个小男孩。 布鲁诺读过的书告诉他,探险家永远不知道他会发现什么。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发现早已存在却不为人知的事物(例如美洲大陆)。其他时候,他们发现的东西还不如不被发现(例如橱柜后的一只死老鼠)。 这个小男孩属于第一类事物,已经存在,却不为人知,等着被发现。 当看到这个小点变成小斑、变成小块、变成影子、变成小男孩的时候,布鲁诺放慢了脚步。虽然他们被一道铁丝网阻隔,布鲁诺也知道应该谨慎对待陌生人,小心地接近。他继续走过去,很快,他们就面对面了。 “你好。”布鲁诺说。 “你好。”小男孩说。 小男孩比布鲁诺要矮小,带着忧伤的表情坐在地上。他穿着和铁丝网那边的人一样的带条纹衣服,带着一顶条纹帽子。他没有穿鞋子,也没有穿袜子,所以脚很脏。他的胳膊上带着一个星型的徽章。 (此处插六角星图案) 布鲁诺第一次接近小男孩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地上,盯着身下的泥土。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布鲁诺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很奇怪的脸。他的皮肤几乎是灰色的,但又不是布鲁诺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灰的颜色。他长着一双大眼睛,是焦糖的颜色,白的部分又很白。当小男孩看着他的时候,在那双眼睛里布鲁诺只能看到无尽的忧伤。 布鲁诺这一辈子还从没有见到过比他更忧郁、更瘦骨嶙峋的小男孩,他觉得应该跟他聊聊。 “我在进行一次探险。”他说。 “是吗?”小男孩说。 “是的,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了。” 严格地说,这并不是真的。布鲁诺走了一个多小时,但是他想,稍微夸张一点点也无伤大雅。这也谈不上是说谎,而且会使他显得更有冒险精神。 “你发现什么了么?”男孩问。 “很少。” “根本就没有?” “嗯,我找到了你。”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 他盯着这个男孩,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忧伤,但是他迟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样可能会很鲁莽。他知道,忧伤的人有时候是不想被别人打扰的;有时候他们自己会说出来;有时候会连着几个月唠唠叨叨。但是现在,布鲁诺想还是保持沉默,耐心等待吧。他在这次探险中已经有了发现,因为他正在和铁丝网那边的人谈话,他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布鲁诺在铁丝网的这一边坐下,像小男孩那样交叉盘着腿,他多么希望自己带了一点巧克力或者小点心,可以和这个男孩一起分享。 “我住在铁丝网的这一边。”布鲁诺说。 “是吗?我看见过房子,从远处,但是没看到你。” “我的房间在二楼,”布鲁诺说。“从房间里我可以看到铁丝网的那一边。对了,我叫布鲁诺。” “我叫希姆尔。”小男孩说。 布鲁诺眨了眨眼睛,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你的名字叫什么?”他问。 “希姆尔,”小男孩说的好像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名字,“你的名字叫什么?” “布鲁诺。”布鲁诺回答。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名字。”希姆尔说。 “我也从来没有听过你那样的名字,”布鲁诺说,“希姆尔。”他想了想,“希姆尔。”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它的发音。希姆尔。就像一阵风吹过。” “布鲁诺,”希姆尔高兴地点点头,“是的,我想我也喜欢你的名字。就像有个人抱着自己取暖。”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叫希姆尔的人。”布鲁诺说。 “在铁丝网这边有好多个叫希姆尔的人,”小男孩说,“可能有上千个。我想有个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叫布鲁诺的人,”布鲁诺说,“当然,除了我自己。我想可能这是独一无二的。” “你真幸运。”希姆尔说。 “我想是的。你多大了?”布鲁诺问。 希姆尔想了一会儿,低头摆弄手指,好像在数数。“九岁。”他说,“我的生日是1934年4月15日。” 布鲁诺惊讶地盯着他。“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我的生日是1934年4月15日。” 布鲁诺睁大眼睛,嘴又张成了“O”形,“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 “为什么不信?”希姆尔问。 “不,”布鲁诺说,快速地摇头,“我不是说不相信你。我是很惊讶,仅此而已。因为我的生日也是1934年4月15日。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 希姆尔想了一会儿。“那么你也是九岁?”他问。 “是的,很奇怪吗?” “很奇怪,”希姆尔说,“因为这边有很多希姆尔,但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跟我同一天生的希姆尔。” “我们是双胞胎。”布鲁诺说。 “有点像。”希姆尔也同意。 布鲁诺突然间非常开心。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卡尔、丹尼尔和马丁,他这一生中最好的三个朋友,他还记得在柏林的时候他们一起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但是在“一起出去”,他是多么的孤单。 “你有很多朋友吗?”布鲁诺问,他歪着脑袋等待答案。 “哦,是的,”希姆尔说,“嗯,算是吧。” 布鲁诺皱起了眉头。他希望希姆尔说没有,这样他们就又多了一个共同点。“亲密的朋友呢?”他问。 “嗯,不算太亲密,”希姆尔说,“但是我们有很多人——一样年纪的男孩,我是说——在这边。但是我们经常打架。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自己呆一会儿。” “多么不公平啊,”布鲁诺说,“我被关在这边,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玩,你却有几十个朋友,每天都可以一起玩。我要去跟父亲说说。” “你从哪里来?”希姆尔问,眯着眼,好奇地看着布鲁诺。 “柏林。” “那是哪里?” 布鲁诺张嘴要回答,但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在德国,当然,”他说,“你不是德国人吗?” “不是,我是波兰人。”希姆尔说。 布鲁诺皱起了眉头:“那你为什么说德语?” “因为你用德语跟我问候,于是我就用德语回答。你会说波兰语吗?” “不会,”布鲁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不认识会说两国语言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么大的小孩。” “我妈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教德语,”希姆尔解释说,“她还会说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她非常聪明。我还不会说法语和意大利语,但是她说过以后会教我英语,因为我可能用得着。” “波兰,”布鲁诺小心地用舌尖体会着发音。“它没有德国好,是吗?” 希姆尔皱皱眉。“为什么没有德国好?”他问。 “嗯,因为德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布鲁诺回答,他记起听到过父亲和祖父经常这么谈论,“我们至高无上。” 希姆尔盯着他,但是什么也没说。布鲁诺非常想转移这个话题,因为即使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也不认为它们就完全正确。更何况他现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希姆尔觉得自己不友好。 “那么,波兰在哪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布鲁诺问道。 “嗯,在欧洲。”希姆尔说。 布鲁诺努力回忆着最近在里兹先生的地理课上所学到过的国家。“你听说过丹麦吗?”他问。 “没有。”希姆尔说。 “我想波兰应该在丹麦境内。”布鲁诺说,他想显得聪明点儿,但是却更加糊涂了,“因为那里就在数百英里以外。”他确认说。 希姆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两次张大嘴却又闭上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但是,这里是波兰。”他最后说。 “是吗?”布鲁诺问。 “是的。丹麦离波兰和德国都很远。” 布鲁诺皱起了眉头。他听说过这些国家,但是脑子里却是糊里糊涂。“嗯,是的,”他说,“但是都有联系,不是吗?距离,我说的是。”他希望能够跳转话题,他已经开始感觉自己完全错了,并且私下里作了个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上地理课。 “我从来没有去过柏林。”希姆尔说。 “我想我来这里之前也没去过波兰,”布鲁诺说,这倒是真的,“如果,这里真的是波兰。” “我敢保证。”希姆尔平静地说。“虽然,这里不漂亮。” “的确不漂亮。” “我以前生活的地方比这里漂亮多了。” “那也不会像柏林一样漂亮。”布鲁诺说。“在柏林,我们有一所大房子,如果把地下室和带窗户的阁楼计算在内有五层。那里有漂亮的街道、商店、蔬菜水果店,还有好多咖啡馆。不过你要真去的话,我可不推荐你在周六下午到城里四处逛,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不过以前比这还要好得多。” “你是什么意思?”希姆尔问。 “嗯,那里曾经很平静,”布鲁诺解释说,他不想谈论这个变化,“我可以躺在床上看书。但是后来就很吵,还有些恐慌,到了晚上我们就要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我住的地方比柏林要好,”希姆尔说,他其实都没有去过柏林,“那里每个人都很友好,我们家里有很多人,食物也好吃得多。” “嗯,看来我们应该各自保留自己的意见。”布鲁诺说,他不想和他的新朋友发生争执。 “好的。”希姆尔说。 “你喜欢探险吗?”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 “我从来没有真正探险过。”希姆尔承认。 “等我长大了,我要成为一名探险家。”布鲁诺一边说一边还飞快地点着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多看一些关于探险家的书,这样,当我成为一名探险家的时候就不会犯他们所犯的错误。” 希姆尔皱起眉头。“什么样的错误?”他问。 “哦,数不清的错误,”布鲁诺解释说,“关于探险,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你要知道你所发现的事物是不是有价值。有的事物已经存在,只是不为人知,等着被发现,例如美洲大陆;还有的事物,还不如不被发现,例如橱柜后面的一只死老鼠。” “我想我属于第一类。”希姆尔说。 “是的。”布鲁诺回答,“我想你是的。我可以问你一点事情吗?”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 “可以。”希姆尔说。 布鲁诺思考了一下,他想恰当地表达他的问题。 “铁丝网的那一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他问,“你们在那边做什么?” 第十一章 “元首” 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就是在父亲换上新军装,每个人都称他为“将军”不久之后,也就是布鲁诺发现玛丽娅收拾他的东西之前,父亲异常兴奋地回到了家里,简直是一反常态,他冲进了母亲所在的起居室,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也正在那里读书。 “星期四晚上,”他宣布。“如果星期四晚上我们已经有什么安排,那么就全部取消。” “你可以取消你的,”母亲说,“不过那天晚上我打算去剧院,已经答应了——” “元首说有事情和我商量,”父亲说,别人都不可以打断母亲说话,除了他。“我今天下午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只有星期四晚上有时间,他说那天晚上要来我们家共进晚餐。” 母亲睁大双眼,嘴张成了“O”形。布鲁诺盯着她,想自己吃惊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你不是开玩笑吧,”母亲说,脸色有点苍白。“他要来这儿?来我们家?” 父亲点点头。“七点钟。”他说。“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想想怎么样才能让这次晚餐别开生面。” “哦,天哪,”母亲说,眼球飞快地转动,想像着所有要做的事情。 “谁是元首?”布鲁诺问。 “你的发音错了,”父亲说,为他示范了正确的发音。 “元首,”布鲁诺又说了一遍,希望尽量说对,但是又错了。 “不是,”父亲说,“元——,哦,算了!” “嗯,他在哪里?”布鲁诺又问道。 父亲惊讶地看着他。“你应该知道谁是国家元首,”他说。 “我不知道,”布鲁诺说。 “他治理整个国家,白痴,”格蕾特尔说,像一个姐姐那样爱炫耀。(就是这样的举动让她像个“无可救药”的人。)“你从来不看报纸的吗?” “请不要叫你的弟弟白痴。”母亲说。 “那我能说他愚蠢吗?” “我希望你也没说过。” 格蕾特尔失望地坐下来,但继续向布鲁诺吐舌头。 “他一个人来吗?”母亲问。 “我忘了问了,”父亲说。“不过我觉得他会带着‘她’一起来。” “哦,天哪!”母亲又这么大呼小叫了,站起身来,脑子里细数着星期四以前要做完的事情,毕竟,离星期四只有两个晚上的时间了。房子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一遍,窗户得洗洗,餐桌得重新漆过,食物得预定,女仆和管家的制服得洗熨,餐具和杯子得擦得闪闪发亮。 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仿佛越来越多,母亲要求所有的事情按时完成,虽然她在不停地说,如果某人也来帮点忙,那么,星期四的晚上就会更成功。 在元首到来的预定时间之前,格蕾特尔和布鲁诺被带到楼下,他们很难得地被邀请到父亲的办公室。格蕾特尔穿着一条雪白的裙子和到膝盖的袜子,头发弄成了卷的。布鲁诺穿着黑棕色的短裤,一件白衬衫,还打了棕色的领带。因为今天的场合,他得到了一双新靴子,感到十分骄傲,虽然靴子对他来说太小了,挤着他的脚趾头,让他几乎走不成路。然而,这些行头还是有点过于奢侈了,因为布鲁诺和格蕾特尔并不能和大人们共进晚餐;他们一个小时以前就吃过了。 “现在,孩子们,”父亲说,坐在他的书桌后面,看看他的女儿,又看看他的儿子。“你们知道我们即将迎接一个特殊的夜晚,是吗?” 他俩点点头。 “如果今晚表现得好,对我的职业生涯将会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他俩又点点头。 “那在开始之前,我们得定下一些规矩。”父亲非常相信规矩的作用。每逢这个家里有特殊情况出现或者要参加重要的场合,就会定下更多的规矩。 “第一,”父亲说。“当元首到来的时候,你们要安静地站在大厅里,准备迎接他。除非他跟你们说话,你们不能说话。回答他的时候,要吐字清晰。明白了吗?” “是的,父亲。”布鲁诺嘟囔说。 “这正是我们不允许的说话方式。”父亲说,他指的是嘟囔。“张大嘴,像个大人一样说话。你们谁都不能表现得像个小孩子。如果元首没有理会你们,那么你们就什么也别说,但是要直视前方,表示你们对像他这样一位国家元首的尊敬和谦卑。” “当然,父亲。”格蕾特尔倒是很字正腔圆。 “当你们的母亲和我与元首共进晚餐的时候,你们俩要安静地呆在各自的房间里。不允许乱跑,更不允许滑扶手”——说到这里,父亲刻意看了看布鲁诺——“也不能打扰我们。明白了吗?你们不能制造任何混乱。” 布鲁诺和格蕾特尔点点头,父亲站起来,示意这次会议结束。 “现在,基本规矩已经确立。”他说。 四十五分钟以后,门铃响了,整所房子都陷入一阵激动。布鲁诺和格蕾特尔被带到指定的地方,在楼梯边肩并肩站好,母亲也陪着他们一起等候,紧张地握着双手。父亲迅速地瞥了他们一眼,点点头。非常满意他所看到的,然后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比较矮小的男人,和一个高挑的女人。 父亲向他们敬礼,然后把他们引进来。这时的玛丽娅,头比以往垂得更低了,她把他们的外套挂好。然后大家开始互相介绍了。他们首先跟母亲说话,这让布鲁诺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两位客人,看他们是不是值得大家这样忙活。 元首比父亲要矮很多,而且布鲁诺认为他也并不健壮。他一头黑发,剪得很短,一撇小胡子——这撇胡子实在太小了,布鲁诺在想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或者是不是他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漏掉了这一块。然而,他身边的这位女士,是布鲁诺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长着一头金发,嘴唇娇艳欲滴,当元首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她转过来看着布鲁诺微笑,这让布鲁诺有些不好意思得脸红了。 “这是我的孩子们,元首阁下,”父亲说着,格蕾特尔和布鲁诺往前走上一步。“格蕾特尔和布鲁诺。” “哪个是哪个?”元首说,每个人都笑了,除了布鲁诺,这很显然哪个是哪个,根本不足以为笑话。元首伸出手来,跟他握手,格蕾特尔回敬了一个小心的、排练过的行礼。布鲁诺很高兴地看到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多么可爱的孩子啊,”这位美丽的金发女郎说。“他们都多大了,我可以问吗?” “我十二岁了,但是他只有九岁,”格蕾特尔说,轻蔑地看着她弟弟。“我还能说法语,”她接着说。严格地说这并不是真的,因为她在学校里只学了几个单词。 “是的,但是你为什么学法语呢?”元首问,这一次没有人笑了;相反,大家变得很不安。格蕾特尔盯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不要她回答。 但是僵局很快就打破了,布鲁诺所见过的最粗鲁的客人——元首,转过身,径直朝餐厅走过去,很快就坐在了餐桌的主位上——那一直是父亲的座位!——什么也没说。带着一点慌张,母亲和父亲跟着他进去了,母亲示意莱斯可以热汤了。 “我也可以说法语,”美丽的金发女郎弯下腰来笑着对两个孩子说。她并没有像父母亲那样被元首吓着。“法语是一种很美的语言,你很聪明,选择学习它。” “埃娃。”元首在另一个房间里大声喊她,手指发出咔嗒声,好像她是一条小狗一样。女郎转动了一下眼球,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 “我喜欢你的鞋子,布鲁诺,但是看上去好像有点紧,”她笑着加了一句。“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应该告诉你母亲,别等到脚趾头被磨伤了。” “他们是有‘一点点’紧。”布鲁诺承认。 “我也很少这样卷头发。”格蕾特尔说,对她弟弟所受的关注非常嫉妒。 “为什么不呢?”女郎问。“这样弄多好看啊。” “埃娃!”元首第二次吼道。现在,她离开他们走过去了。 “非常高兴认识你们。”她说,然后走进餐厅,在元首的左侧位置坐下。格蕾特尔朝楼梯走去,但是布鲁诺则仍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金发女郎,直到她也看到他并向他招手。恰好在这个时候,父亲出现了,把门关上了,布鲁诺这才回过神来,明白是时候回房间了,应该安静地坐着,不能发出声音,当然也不能从楼梯扶手上滑下去。 元首和埃娃在他们家呆了近两个小时,格蕾特尔和布鲁诺都没有被邀请下楼跟他们道别。布鲁诺从房间看到他们离去,朝他们的车子走去,车子上还有个司机,元首没有为他的同伴开车门,而是一头钻进去,然后开始看报纸,而那位女士还在跟母亲说再见,感谢她美妙的晚餐。 多么可怕的男人啊,布鲁诺想。 晚上,布鲁诺听到了一点父母亲的谈话。有些语句是从父亲办公室的钥匙孔里钻出来的,顺着楼梯飘到布鲁诺的卧室里。他们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大,所以布鲁诺能够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离开柏林。去那样一个地方……”这是母亲在说话。 “……别无选择,至少如果我们不想继续下去……”父亲说。 “……就好像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但是不是,根本不是……”母亲说。 “……那样的话,我会被带走,被看作是……”父亲说。 “……让他们在那样的环境里成长……”母亲说。 “……够了。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父亲说。 谈话可能就此结束,因为父亲的办公室里再也没有父母亲的话传出来,布鲁诺渐渐睡着了。 几天以后,放学回家,布鲁诺发现玛丽娅正在他的卧室,从衣柜里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装进四个柳条箱子,就连他藏在衣柜后面无人知晓的东西也给翻了出来。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第十二章 希姆尔思考的答案 “我所知道的,”希姆尔开始回答。“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我和母亲,父亲还有哥哥约瑟夫住在一家商店上面的公寓里,爸爸就在这个商店里做一些手表的活儿。每天早上七点钟,我们全家人一起吃早餐,然后我们去上学,爸爸在店里修手表,也做新手表。爸爸送过我一只漂亮的手表,但是现在没有了。它有金色的表面,那时候每天晚上我都给它上发条,它也总是告诉我正确的时间。” “后来它去哪儿了?”布鲁诺问。 “他们拿走了。”希姆尔说。 “谁?” “当然是士兵。”希姆尔说,好像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后来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了。”他继续说。“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正在用一块特殊的布料给我们做臂章,在上面画上星形的图案。就像这样。”说着,他用手指在身下的泥地上画了一个图形。 (六角星*) “每次我们离家出门的时候,她都回会让我们带上这样的臂章。” “我父亲也带着一个,”布鲁诺说。“在他的工作服上。很漂亮,亮红色的底,黑白相间的图案。”在铁丝网那边的泥地上,他又用手指画了另外一个图形。 (纳粹万字标志*) “是的,但是两个标志完全不一样,不是吗?”希姆尔说。 “嗯,不一样,有人给过我这样一个臂章,”布鲁诺说。 “但是没有人叫我带过这样的臂章。”希姆尔说。 “不管怎样,”布鲁诺说,“我觉得我挺喜欢他们的。但是我还是不知道更喜欢哪一个,你的,还是我父亲的。” 希姆尔摇摇头,继续说他的故事。他已经很少再想这些事情了,因为每当回忆起那些在钟表店的日子,他就会很悲伤。 “我们带了几个月的臂章,”他说。“接着,事情又变了。一天,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不能再住在我们的家里了——” “我也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布鲁诺兴奋地喊起来,很高兴他不是唯一被迫离家的男孩。“元首来我家吃晚饭,你知道吗,接下来我们就搬到这里了。我恨这里,”他大声地加了一句。“他去过你们家,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没有,但是他们告诉我们不能再住在家里,必须搬到克拉科夫的另一个地方,那里,士兵们建造了围墙,我母亲、父亲、哥哥和我四个人不得不住在一个房间里。” “你们家所有的人?”布鲁诺问。“住一个房间?” “还不止是我们一家人,”希姆尔说。“还有另外一家人,他们家的母亲跟父亲经常打架,他们有个儿子比我长得高大,就算我什么也没做他也会打我。” “你们怎么可能这样住在一个房间里,”布鲁诺说,摇着脑袋。“那不可能。” “我们所有的人,”希姆尔说,点点头。“一共十一个人。” 布鲁诺想要张嘴反驳希姆尔——他不能相信十一个人能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改变主意了。 “我们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希姆尔继续说,“我们所有的人都住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个小窗户,但是我不喜欢从窗户望出去,因为窗外是堵墙,我恨那墙,因为在我们真正的家根本不是这样。这个区是城里很差的一个区,总是很吵,让人睡不着觉。我也恨卢卡,就是那个动不动就打我的大男孩,即使我什么也没做错。” “格蕾特尔有时候也打我,”布鲁诺说。“她是我的姐姐,”他加了一句。“而且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很快我就会长得比她高大,比她强壮,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是谁的天下了。” “又接着有一天,士兵们开着大卡车来了,”希姆尔接着说,好像对格蕾特尔毫无兴趣。“每个人都必须离开那座房子。有些人不愿意走,就四处躲藏,不过我想,最后士兵们还是把他们都抓出来了。然后,卡车把我们带到了一列火车上,而那火车……”他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布鲁诺觉得他好像要哭了,但是并不知道为什么。 “那火车太可怕了,”希姆尔说。“车厢里挤满了人,几乎不能呼吸,气味恶心极了。” “那是因为你们都挤在一辆列车上,”布鲁诺说,想起那天离开柏林时,他在火车站看到的两列火车。“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在月台的另一侧还停着一列火车,但是好像没人看见。就是我们乘坐的那一列。你们应该也坐那一列的。” “我想他们是肯定不会允许的,”希姆尔摇摇头。“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的车厢。” “车厢最后面才是门。”布鲁诺解释。 “根本没有门。”希姆尔说。 “当然有门,”布鲁诺叹了一口气说。“在最后面,”他重复说,“过了餐车就是。” “没有门,”希姆尔坚持说,“如果有的话,我们早就下去了。” 布鲁诺还是嘟囔着“当然有的”,但是没有大声说,没让希姆尔听见。 “当火车最后停下的时候,”希姆尔继续说,“我们来到一个很冷的地方,而且得步行来到这里。” “我们有一辆小轿车,”布鲁诺说,这会儿声音大了。 “妈妈被带走了,爸爸、约瑟夫和我住在那边的营地里,一直住到现在。” 希姆尔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哀伤,布鲁诺不知为为什么;这并不像是个悲惨的经历,毕竟,布鲁诺也经历了相同的事情。 “那边有很多男孩吗?”布鲁诺问。 “上千个。”希姆尔说。 布鲁诺睁大眼睛。“上千个?”他说,感到惊讶万分。“那实在太不公平了。这边却一个能够一起玩的人也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们不玩。”希姆尔说。 “不玩?为什么不玩?” “我们能玩什么?”他问,他的表情显示出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困惑。 “嗯,我不知道,”布鲁诺说。“各种各样的吧。例如,足球,或者探险,那边的探险怎么样?好玩吗?” 希姆尔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回头看看营地,又转身对着布鲁诺。他本来不想再问问题了,不过胃痛让他不得不开口。 “你带吃的了吗?”他问。 “恐怕没有,”布鲁诺说。“我想带巧克力来着,可是忘了。” “巧克力,”希姆尔慢慢地说,他的舌头都从牙齿后面舔了出来。“我只吃过一次巧克力。” “只吃过一次?我爱巧克力。但是我也不能吃到很多,因为母亲说我的牙齿会坏掉的。” “你也没带面包,是吗?” 布鲁诺摇摇头。“什么也没带,”他说。“六点半才吃晚饭。你们什么时候吃?” 希姆尔耸耸肩膀,把头埋在腿里。“我想我得回去了。”他说。 “可能某天你能跟我们共进晚餐。”布鲁诺说,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可能吧。”希姆尔说,虽然听起来他也不太相信。 “或者,我去你们那里吃。”布鲁诺说。“我可能过去看看你的朋友们。”他满怀期望地加了一句。他希望希姆尔能邀请他,但是好像没有任何回应。 “但是,你跟我们不是一边的。”希姆尔说。 “我可以从底下爬过去。”布鲁诺说,弯下身来,把铁丝网拉起来。就在两个木头电线杆的中间地段,铁丝网拉起来很容易,像布鲁诺这样身形的小孩很容易可以爬过去。 希姆尔看着他做这些,紧张地往后退。“我得走了。”他说。 “也许哪一天下午就可以的。”布鲁诺说。 “我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如果他们抓住我,麻烦就大了。” 他转过身去,走开了,布鲁诺再次注意到他的新朋友多么矮小瘦弱。他对此绝口不提,因为他知道对一个人身高的评论会多么让人不悦,而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对希姆尔不友好。 “我明天还会来的。”布鲁诺对正在离去的男孩喊道,但是希姆尔没有回答,而是向营地跑去,留下布鲁诺独自一人。 布鲁诺觉得今天的探险已经很有收获了,于是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对今天的见闻十分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母亲、父亲和格蕾特尔——格蕾特尔一定会非常嫉妒,也开始探险——还要告诉玛丽娅、厨师和莱斯,要把他今天下午的探险历程全部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他的新朋友和那有趣的名字,告诉他们他俩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毕竟,他想,他们可能不会让我跟他成为朋友,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再让我出来。经过前门的时候,他闻到了炉子上烧烤着的牛肉的香味,就要享用晚餐了。他决定还是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保守秘密,只字不提。这是他的秘密。嗯,他跟希姆尔的秘密。 布鲁诺认为,只要父母亲,尤其是姐姐不知道,就不能伤害他们。 第十三章 一瓶酒 随着时间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布鲁诺越来越清楚,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不可能回到柏林的家了,不能在从前那个舒适的家里从楼梯的扶手上滑下来,也不能见到卡尔、丹尼尔和马丁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逐渐适应“一起出去”了,对他的新生活也不再感觉到不快。毕竟,他再也不是没人可以说话了。每天下午下课后,布鲁诺都会沿着铁丝网走很长一段路,然后坐下来和他的新朋友希姆尔聊天,直到回家。这些弥补了他所失去的在柏林的美好时光。 一天下午,当他在厨房往口袋里装面包和奶酪的时候,玛丽娅走进厨房,停下来看着他。 “你好,”布鲁诺说,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你吓了我一跳。我没听见你进来。” “您又吃东西了,是这样吗?”玛丽娅笑着问。“您已经吃过午饭了,不是吗?还是觉得饿?” “有一点儿,”布鲁诺说。“我要出去走走,于是我想带点吃的在路上。” 玛丽娅耸耸肩,走向炉子,把一锅水放在炉子上烧。灶台的旁边放着一堆土豆和胡萝卜,等着下午帕维尔来削。当布鲁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看到这些蔬菜,脑子里闪出一个经常困扰他的问题。他之前没有问过谁,但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还有一个很适合的人。 “玛丽娅,”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女仆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当然,布鲁诺主人,”她说。 “如果我问了你,你发誓不告诉别人我问过你,好吗?” 她一脸犹疑地眯着眼睛,但是点了点头。“好的,”她说。“您想知道什么?” “关于帕维尔的。”布鲁诺说。“你认识他的对不对?就是那个来这里削蔬菜皮,在餐桌旁服务的人。” “哦,是的,”玛丽娅笑着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放松了下来,这样的问题没什么严重的。“我知道帕维尔,我们经常聊天,你为什么问起他?” “嗯,”布鲁诺说,字斟句酌的,生怕说出不该说的话,“我们来到这里以后,我在橡树下做了一个秋千,从上面掉了下来,伤了膝盖,你还记得吗?” “是的,”玛丽娅说。“它没有再伤着您吧?” “没有,不是这个问题,”布鲁诺说。“是当我受伤的时候,帕维尔是当时唯一在家的大人,他把我带到这里来,清洗了伤口,涂了绿色的药水。那药水有些疼,但我想会让伤口好一些,然后他给我缠上了绷带。”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处理伤口的。”玛丽娅说。 “我知道,”他继续说。“就在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他根本不是个侍从。” 玛丽娅的脸有点僵住了,沉默了一会儿。相反,她看向别处,舔了舔嘴唇,然后点点头。“我知道,”她说,“他说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他说他曾经是个医生,”布鲁诺说。“这听起来根本就不是真的。他不是一名医生,是吗?” “不是,”玛丽娅说,摇摇头。“他不是一名医生。他是一名侍从。” “我就知道,”布鲁诺说,为自己感到高兴。“那他为什么对我说谎?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帕维尔不再是医生了,布鲁诺,”玛丽娅平静地说。“但是他曾经是。在另一种生活里。在他来这里以前。” 布鲁诺皱着眉左思右想。“我不明白,”他说。 “我们几乎都不明白。”玛丽娅说。 “但是,如果他曾经是一名医生,那为什么现在不是了?” 玛丽娅叹了一口气,朝窗外看了看,确信没有人过来,然后向椅子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坐下来。 “如果我把帕维尔以前的生活经历告诉您,”她说,“您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您明白吗?否则我们都会有麻烦。”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布鲁诺说,他喜欢听一些秘密的事情,而且一般都会守口如瓶,几乎从不散布,当然除了十分必要的情况,当他别无选择的时候。 “那好吧,”玛丽娅说。“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您。” 那天,布鲁诺迟到了,但是像往常一样,他的新朋友盘着腿坐在地上等他。 “很抱歉我来晚了,”他说着,把一些面包和奶酪从铁丝网递了过去——虽然他吃了几口,不过还是剩了一点。“我跟玛丽娅聊了一会儿。” “谁是玛丽娅?”希姆尔问,他狼吞虎咽地,顾不得抬头。 “她是我们家的女仆,”布鲁诺解释道。“她非常好,虽然父亲说她的薪水过高了。但是,她告诉了我关于帕维尔的事,帕维尔是一个来我们家削蔬菜、在餐桌旁服务的人。我想他也住在你们那一边。” 希姆尔不吃东西了,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在我们这一边?”他问。 “是的。你知道他吗?他很老,在餐桌旁服务的时候穿一件白色的夹克。你可能见过他。” “没有,”希姆尔说,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但是你肯定认识,”布鲁诺生气地说,好像是希姆尔故意在和他顶嘴。“他不像一般大人那样高,一头银灰色的头发,有点驼背。” “我想你不知道我们这边住着多少人,”希姆尔说。“成千上万。” “但是,他有名字,帕维尔!”布鲁诺坚持说。“当我从秋千上掉下来的时候,是他帮我清洗伤口以免感染,还给我的腿绑了绷带。不管怎样,我跟你说他,是因为他也是波兰人。像你一样。”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波兰人,”希姆尔说。“虽然有的人来自波兰以外的其他地方,例如捷克斯洛伐克,还有——” “是的,但是正因为这样,我才以为你可能认识他。不管怎样,他在他家乡的时候,是一名医生,但是来到这里以后,就不准他当医生了。如果我父亲知道是他帮我处理的伤口,那么就麻烦了。” “士兵们不像普通人,”希姆尔说,吞下最后一口面包。“做事的方式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布鲁诺点点头,虽然他不是很明白希姆尔的话,他抬头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铁丝网的那一边,问了一个心中长久祈祷的问题。 “你知道你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吗?”他问。 “是的,”希姆尔说。“我想在动物园里工作。” “动物园?”布鲁诺问。 “我喜欢动物。”希姆尔平静地说。 “我要成为一名士兵,”布鲁诺坚定地说。“像父亲一样。” “我不想成为士兵,”希姆尔说。 “我并不是想成为像柳特伦特·科特勒那样的士兵,”布鲁诺马上说。“不是那种到处走来走去好像是他的地盘,跟你的姐姐说笑,跟你的母亲说悄悄话的那种士兵。我想他根本就不是个好士兵。我是说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士兵,一名好士兵。” “没有好士兵。”希姆尔说。 “当然有。”布鲁诺说。 “谁?” “嗯,父亲,就是一个。”布鲁诺说。“所以他有一身特别棒的军装,每个人都称他为将军,按他说的话去做。元首也委派给他非常重要的任务,因为他是一名好士兵。” “没有好士兵。”希姆尔重复说。 “除了我父亲。”布鲁诺也重复说,他希望希姆尔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因为他不想和他争论起来。毕竟,这是他在“一起出去”的唯一的朋友。但是父亲就是父亲,布鲁诺不想让任何人说他的坏话。 两个男孩沉默了几分钟,谁也不想说会让自己后悔的话。 “你不知道这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希姆尔最后低声说,他的话语布鲁诺几乎听不到。 “你没有姐姐吧?”布鲁诺马上问,假装没有听到希姆尔的话,因为他不想去回答。 “没有。”希姆尔说,摇摇头。 “你很幸运,”布鲁诺说。“格雷特尔只有十二岁,但她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她只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她坐在窗前,如果看到柳特伦特·科特勒来了,她就会跑到楼下的厅堂,假装一直就在那里呆着。有一天我就看到她这么做了,当他进来的时候,她就跳起来说,‘哎呀,柳特伦特·科特勒,你怎么在这啊’,我知道事实,她其实就是在等他。” 布鲁诺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希姆尔,不过当他抬眼看希姆尔的时候,发觉他的气色比平时更差了。 “怎么了?”他问。“你看起来快要生病了。” “我不想谈论他。”希姆尔说。 “谈论谁?”布鲁诺问。 “柳特伦特·科特勒。他让我感到害怕。” “他也让我有点害怕。”布鲁诺承认。“他是一个恶霸。闻起来很可笑,因为他喷了太多的古龙水。”这时候,希姆尔开始轻微地发抖,布鲁诺看了看四周,好像他只能看到但不能感到天气是不是很冷。“怎么了?”他问。“并不太冷,不是吗?你应该带一件短上衣,知道吗。现在晚上越来越凉了。” 后来那天晚上,布鲁诺很失望地发现柳特伦特·科特勒和他、母亲、父亲,还有格雷特尔共进晚餐。帕维尔和平时一样,穿着白色夹克,站在餐桌旁服务。 布鲁诺看着帕维尔在围着餐桌忙碌,看起来很忧伤。布鲁诺想,帕维尔穿的这件侍从穿的白色夹克,是否跟他以前当医生的时候穿的白大褂一样。他把盘子拿过来,放在每个人面前,当大家进餐、谈论的时候,他就后退到墙边,保持绝对的安静,眼珠子动也不动,就好像睁着眼睡着了。 无论餐桌上谁需要什么,帕维尔总是在第一时间送到,但是,布鲁诺越看他,越觉得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他好像显得一周比一周更矮小,他脸颊上的颜色好像完全被抽干了样。他的眼睛饱含泪水,布鲁诺想,只要他一眨眼,眼泪就会如山洪般倾泻出来。 当帕维尔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布鲁诺不禁注意到,帕维尔的手在盘子的重量下轻微地抖动。当他回到他站立的位置的时候,身体好像要摇晃了,而不得不用一只手压在墙上以支撑身体。 母亲要加汤说了两次他才听见,还有一次拿着没有开启的酒瓶给父亲到酒。 “赫尔·里兹不让我们读诗歌和话剧。”上主菜的时候,布鲁诺抱怨说。当与客人一起用餐的时候,家里人都会穿得很正式——父亲穿着军装,母亲穿着绿色的裙子,跟她的眼睛很配,格蕾特尔和布鲁诺穿着在柏林去教堂的时候穿的衣服。“我问他,我们是否可以每周读一次,但是他说不行,只要他教我们课就不行。” “我敢肯定,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父亲说,吃着一只羔羊腿。 “他要我们做的就是学习历史和地理,”布鲁诺说。“我开始恨历史和地理了。” “请不要说恨字,布鲁诺。”母亲说。 “你为什么恨历史?”父亲问,把他手中的叉子放下来,看了餐桌对面的儿子一会儿,布鲁诺正在耸肩,这是他的一个坏习惯。 “因为枯燥。”他说。 “枯燥?”父亲说。“我的儿子说历史枯燥?我来告诉你这个,布鲁诺,”他继续说,身体前倾,用一只餐刀指着这个男孩。“是历史让我们来到这里。如果没有历史,就没有你我现在坐在这个餐桌边了。我们会安全地在柏林家的餐桌边,但是我们在这里改写历史。” “还是枯燥。”布鲁诺说,没有听进去父亲的话。 “您得原谅我的弟弟,柳特伦特·科特勒,”格雷特尔说,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搭了一会儿,这个举动让母亲眯起眼瞪着她。“他是一个很无知的小男孩。” “我不无知,”布鲁诺生气地说,他已经受够了她。“您得原谅我的姐姐,柳特伦特·科特勒,”他礼貌地加了一句,“她只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我们也拿她没办法。医生们说谁也帮不了她。” “闭嘴。”格蕾特尔说,满脸通红。 “你闭嘴。”布鲁诺坏笑着说。 “孩子们,请停下。”母亲说。 父亲用他的餐刀敲击桌子,于是每个人都安静下来。布鲁诺偷偷往父亲那边瞥了一眼,他其实并不是很生气,但是看起来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争论了。 “我小时候很喜欢历史,”寂静片刻之后,柳特伦特·科特勒说。“虽然我的父亲是一位大学的文学教授,相对于文学,我还是比较喜欢社会学。” “我怎么不知道啊,科特,”母亲说,转过脸来看着他。“他还在教书吗?” “我想是的,”柳特伦特·科特勒说。“其实我并不太清楚。” “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她问,向他皱眉。“你跟他没有联系了吗?” 年轻的柳特伦特嚼着满嘴的羊肉,这给了他机会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布鲁诺,好像很后悔把话题引到了这上面来。 “科特,”母亲再次发问,“你跟你的父亲没有联系吗?” “没有什么联系,”他回答,不情愿地耸耸肩,并没有转过头来看母亲。“他几年前离开德国了。1938年,我想,自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父亲停下用餐,看了柳特伦特·科特勒一会儿,微微皱眉。“那他去哪里了?”他问。 “很抱歉我没听清楚,赫尔将军,您能再说一遍吗?”柳特伦特·科特勒问,虽然父亲的话清晰无比。 “我问你他去哪了?”他重复了一遍。“你的父亲,文学教授。他离开德国去哪里了?” 柳特伦特·科特勒的脸有点红了,说话磕磕巴巴。“我想……我想他现在应该在瑞士,”他最后说。“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伯尔尼的一所大学里任教。” “哦,瑞士的确是个美丽的国家,”母亲马上说。“虽然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但是我听说——” “他不会很老,你的父亲,”父亲说,他低沉的声音让他俩都不敢说话了。“我想你只有……天?17岁?18岁?” “我马上就19岁了,赫尔将军。” “那你的父亲应该是……四十多岁,我想?” 柳特伦特·科特勒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吃东西,虽然他看起来吃得一点也不香。 “奇怪,他怎么没有留在祖国。”父亲说。 “我们并不亲密,我的父亲和我,”柳特伦特·科特勒马上说,扫视了一眼餐桌,好像欠了大家一个解释。“真的,我们好几年没说话了。” “他的理由是什么呢?我可以问吗?”父亲继续发问,“在祖国最辉煌、最生死攸关,在我们每个国人都应该义不容辞为民族复兴作贡献的时候,却离开了她。难道他感染了肺结核吗?” 柳特伦特·科特勒盯着父亲,父亲的话让他一头雾水。“您能再说一遍吗?”他问。 “他去瑞士呼吸新鲜空气吗?”父亲解释说。“或者,他离开德国还另有原因?在1938年。”过了一会父亲又加了一句。 “我恐怕不知道,赫尔将军,”柳特伦特·科特勒说。“您应该去问问他。” “嗯,那样做比较困难,不是吗?他离得太远了,我的意思是。但是,可能的确是,他可能生病了。”父亲再次拿起刀叉重新开始吃饭前,犹豫了一下。“或者,可能他……持有不同政见。” “不同政见,赫尔将军?” “违抗政府。这样的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激进分子,我猜。有些人捣乱,有些人叛国,还有些人是懦夫。当然,你已经表明了你的立场是高于令尊的,不是吗,柳特伦特·科特勒?” 年轻的柳特伦特张大嘴,咽了一口,虽然他嘴里什么也没有。 “没关系,”父亲高兴地说。“可能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在餐桌上讨论。我们日后可以深入探讨一下。” “赫尔将军,”柳特伦特·科特勒说,急不可耐地往前倾,“我能向您保证——” “这不适合在餐桌上讨论,”父亲干脆地重复,马上让他安静了下来,布鲁诺来回看着这两各人,对这种气氛感到既享受又惊恐。 “我想去瑞士。”很长一段寂静后,格蕾特尔说。 “吃你的饭,格蕾特尔。”母亲说。 “我只是说说!” “吃你的饭。”母亲重复道,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父亲召唤帕维尔的声音打断了。 “你今晚是怎么了?”父亲问,帕维尔又拿着一瓶没有打开的酒瓶过来倒酒。“这是我第四次等你添酒了。” 布鲁诺看着他,希望他没事,虽然他已经顺利地拔出了酒瓶塞。但是,当他为父亲斟满酒,转而为柳特伦特·科特勒的杯子添酒时,酒瓶突然从他的手中滑落,打碎了,酒就这样咕噜咕噜咕噜地泼在了那各年轻人的腿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大家意想不到,也让人感到极不愉快的。柳特伦特·科特勒对帕维尔大发雷霆,没有一个人——布鲁诺没有、格蕾特尔没有、母亲没有,甚至连父亲也没有——阻止他,虽然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视而不见。甚至,布鲁诺都吓哭了,格蕾特尔也吓得脸色惨白。 后来,那天晚上,布鲁诺上床睡觉的时候,想了想刚才餐桌上发生的一切。他还记得他做秋千的那个下午,帕维尔是多么慈祥,他是怎样帮他的膝盖止血,那么温柔地帮他涂绿色的药水。他意识到,父亲虽然总是那样一个和蔼周到的人,但还是没有阻止柳特伦特·科特勒那样对帕维尔发脾气,如果这就是在“一起出去”理所应当发生的事情,那么他就不能再认同任何人或任何事;事实上,他只能安静地闭上嘴巴,不添麻烦就行。某人可能不喜欢这样。 他在柏林的曾经的生活,现在似乎只是遥远的记忆,而他几乎都想不起来卡尔、丹尼尔或马丁的模样了,只记得其中一个人长得像块生姜。 第十四章 一个合情合理的谎言 从此以后,每天在赫尔·里兹上完课离开家,母亲午睡的时候,布鲁诺就会沿着铁丝网徒步走上一大段路程去见希姆尔,他几乎每天都会在那里等布鲁诺,盘腿坐在地上,盯着身下的泥土。 一天下午,希姆尔的一只眼睛乌青,布鲁诺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只说是撞到了,而且说不想再谈论这次事故。布鲁诺想,世界上真是到处都有恶霸啊,不只是柏林的学校里有,这次也正是这样的恶霸对希姆尔出手了。他有一种冲动要帮助他的朋友,让他好过一些,但是他也知道,希姆尔只想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每天,布鲁诺都会问希姆尔,他是否可以从铁丝网底下爬过去,这样他们就可以在铁丝网的那一边一起玩耍了,但是每天希姆尔都说不可以,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到这边来,”希姆尔说。“这里并不好。” “你没在我家里待过,”布鲁诺说。“首先,它没有五层,只有三层。谁能住在那么小的房子里?”他忘了希姆尔说的在来“一起出去”之前,十一个人同住在一个房间里的故事,包括那个叫卢卡的男孩,尽管希姆尔什么也没做错也要挨他的打。 一天,布鲁诺问希姆尔为什么铁丝网那边的人都穿一样的带条纹衣服和帽子。 “我们来了以后,他们就给我们穿这个,”希姆尔解释。“他们拿走了我们其他的衣服。” “你们早上醒来,就不会想着穿点其他的衣服?你们的衣柜里一定还有其他的衣服。” 希姆尔眨眨眼,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又什么也没说。 “我其实非常不喜欢条纹图案,”布鲁诺说,虽然这实际上并不是真的。他其实很喜欢条纹图案,希姆尔和他的朋友们整天都穿着条纹睡衣,布鲁诺对自己的长裤、衬衫,还有太小的鞋子已经越来越厌倦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布鲁诺醒来第一次发现下大雨了。半夜里就开始下了,布鲁诺想可能雨声把他吵醒过,但是醒来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了。早上吃早餐的时候,雨还在下。上午赫尔·里兹授课期间,雨一直下。当他吃午饭的时候,雨继续下。下午上历史和地理课的时候,雨还在下。这对于布鲁诺来说是个坏事情,因为他就不能出门去见希姆尔了。 那天下午,布鲁诺躺在床上看书,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神,正在这时候,那个“无可救药”的人进来了。她平时不怎么到布鲁诺的房间的,她只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摆弄洋娃娃。然而,今天这潮湿的天气让她厌倦了她的游戏,暂时不想再玩那些娃娃了。 “你来干什么?”布鲁诺问。 “这真是一个友好的问候啊。”格蕾特尔说。 “我在看书。”布鲁诺说。 “你在看什么书?”她问他,布鲁诺没有回答,只是把书的封面给她看了一下,这样不用说她自己就看明白了。 她朝他吐了吐舌头,发出很难听的声音,还在布鲁诺的脸上溅了几颗唾沫星子。“无聊。”她说。 “根本不无聊,”布鲁诺说。“关于冒险的。比娃娃可要有趣,这是肯定的。” 格蕾特尔并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纠缠。“你在干什么?”她重复她的问题,这更激怒了布鲁诺。 “我告诉你了,我想看书,”他气坏了。“如果有人让我看的话。” “我没什么可做的。”她回答。“我恨下雨。” 布鲁诺觉得这很难理解。她好像从来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干,不像他,可以探险,还交了一个朋友。她几乎从来不离开这所房子。这会儿仅仅是因为天气不好没办法出门,她好像就自己决定让自己无聊一点。当然,弟弟和姐姐总有暂时放下用来互相折磨对方的武器,像文明人一样对话的时候,布鲁诺决定今天就这么来一次。 “我也恨下雨,”他说。“要不,现在我应该和希姆尔在一起的。他可能会认为我忘了他了。” 这话说得太快了,他都没来得及阻止它们从嘴里溜出来,他的胃抽搐了一下,恼恨自己怎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应该和谁在一起?”格蕾特尔问。 “什么?”布鲁诺眨眨眼,反问她。 “你刚才说应该和谁在一起?”她又问。 “很抱歉,”布鲁诺说,脑筋飞快地旋转。“我没听到你说的。你能再说一遍吗?” “你刚此说应该和谁在一起?”她大声嚷嚷,身体前倾,以示这次说得明白无误。 “我从来没说过应该跟谁在一起。”他说。 “你说了。你说有人会认为你忘了他。” “什么?” “布鲁诺!”她用威胁的口吻说。 “你疯了吗?”他问,想让她觉得是她自己完全弄错了,只是他不确定自己具有祖母那样自然的演技。但是格蕾特尔根本不吃这一套,摇摇头,用一根手指指着他。 “你刚才说了什么,布鲁诺?”她坚持不懈。“你说了你应该和某人在一起的。他是谁?告诉我!这里没有人跟我们玩,不是吗?” 布鲁诺思考他所处的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一边是他的姐姐,他们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不是大人。虽然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但是她跟他一模一样,在“一起出去”都极为孤独。毕竟,在柏林的时候,她还能和希尔达、伊莎贝尔和路易斯玩;虽然都是喜欢争吵的丫头,但毕竟都是她的朋友。这里,除了她那些没有生命的娃娃们,她没有一个伙伴。谁知道格蕾特尔是不是快要无聊得发疯了?可能她认为娃娃们在跟她说话。 但是另一边,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希姆尔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她的,他也不想跟她分享。那么现在布鲁诺只能说谎了。 “我有一个新朋友,”他开始了。“一个我每天都要见的新朋友。他现在可能在等我呢。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我幻想的朋友,”布鲁诺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很不好意思,就像柳特伦特·科特勒说到自己和他在瑞士的父亲的时候一样。“我们每天在一起玩。” 格蕾特尔张大了嘴巴,盯着他,然后一阵爆笑。“一个幻想的朋友!”她大叫。“你是不是有点太老了,幻想一个朋友?” 布鲁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害羞,很难堪,这样就会使他的故事听起来更可信。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去看她的眼睛,因为这是一场骗术,他觉得自己演技不坏。他希望自己能够把自己给弄得脸红,但是这个很难做到。于是他搜肠刮肚地回忆曾经让他难堪的事情,他想这些是否能够骗过去。 他想到有一次忘了锁洗手间的门,祖母恰好进来了,什么都看见了。还有一次在课堂上,他把手举起来,却把老师叫成了“母亲”,全班哄堂大笑。再有一次,为了在几个女孩面前表演高难度的动作,他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膝盖,他还哇哇大哭。 其中一个事件起了作用,他的脸红了。 “看看你,”格蕾特尔说,证实他成功了。“你整个脸都红了。”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的。”布鲁诺说。 “一个幻想的朋友。说实话,布鲁诺,你真是无可救药。” 布鲁诺笑了,因为他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他把谎话说圆满了;第二,如果这里有人“无可救药”的话,那也不是他。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他说。“我想看书。” “嗯,你为什么不躺下,闭上眼睛,让你幻想的朋友为你读书呢?”格蕾特尔说,一边在自娱自乐,因为她抓住了他的一条小辫子,所以不会急着撒手。“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可能我应该派他去把你的娃娃们从窗户扔出去。”他说。 “你要敢,麻烦可就大了,”格蕾特尔说,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嗯,告诉我布鲁诺,你跟这个想像中的朋友一起干些什么,他怎么就那么特别?” 布鲁诺思考了一下。他觉得可以以希姆尔为原形来进行描述,只要不告诉她希姆尔是真正存在的。 “我们什么都谈,”他告诉她。“我会告诉他我们在柏林的家,还有所有邻居家的房子、街道、蔬菜水果店、咖啡馆,告诉他星期六下午的马路上简直是水泄不通,还有卡尔、丹尼尔、马丁这些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朋友们。” “真有趣,”格蕾特尔讥讽地说,因为过几天她就过要十三岁生日了,她觉得讽刺是成熟的高度表现。“那他告诉你些什么?” “他告诉我他的家人,钟表店,他就住在钟表店上面,他来到这里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还有他曾经的朋友,他在这里认识的人,还有一些曾在一起玩耍的男孩突然消失了,连再见都没跟他说。” “他听起来有一肚子笑话啊,”格蕾特尔说。“我真希望他是我的幻想朋友。” “昨天他还告诉我,他很久没见到他的祖父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每当问起父亲,他父亲就会开始哭泣,紧紧地抱着他,他非常害怕,感觉无法呼吸就要死了。” 布鲁诺说完这些话,发现他的声音很是平静。这些都是希姆尔告诉过他的事情,当时,他始终不能理解他的朋友为什那么难过,但是现在,当他自己把这些事情大声说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那时没有说一些话让希姆尔高兴起来,反而说了一些傻话,现在他觉得自己太不对了。“我明天要向他道歉。”他告诉自己。 “如果父亲知道你跟想像的朋友聊天,你会被他叫到办公室去的,”格蕾特尔说。“我想你应该停下来了。” “为什么?”布鲁诺问。 “因为那样不健康,”她说。“这是发疯的第一个征兆。” 布鲁诺点点头。“我想我停不下来了,”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说,“我不想这么做。” “嗯,都一样,”格蕾特尔说,这时候的她越来越友好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嗯,”布鲁诺说,装出很可怜的样子,“你可能是对的。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吗?” 她摇摇头。“不会告诉别人。除了我自己的幻想朋友。” 布鲁诺倒抽了一口气。“你也有一个?”他问,想像着她在铁丝网的另一处地方,跟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孩聊天,她们俩都对房子进行冷嘲热讽。 “没有,”她说,笑了。“我十三岁了,天哪!我不能像你这样一个小孩一样做傻事。” 她风风火火地走出了房间,布鲁诺可以听到她在厅堂那边她的房间里跟娃娃们说话的声音。她在叱责娃娃们趁她不在的时候弄得一团糟,等她回来的时候不得不重新摆放它们,它们难道察觉到她没事可干吗? “有的人很不听话!”她大声说,然后开始摆弄那些洋娃娃。 布鲁诺想把思绪拉回到他的书上来,但是现在对书已经没有了兴趣,他看着窗外的雨,想着希姆尔,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跟布鲁诺一样也在想念对方,回味他们的谈话。 第十五章 他本不应该做的事 好几个星期以来,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布鲁诺和希姆尔不得不减少了见面的次数。每当他们见面的时候,布鲁诺就很为他的朋友担心,因为希姆尔越来越瘦弱,脸色也越来越灰暗。有时,布鲁诺会为他多带些面包和奶酪,每次布鲁诺总想在兜里留一块巧克力蛋糕,但是从家到两人见面的路程实在太遥远,有时候布鲁诺路上就饿了,咬了第一口蛋糕就忍不住再咬一口,再咬一口,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小口,他也觉得这样给希姆尔不太好,因为那样只会勾起他的食欲却又满足不了他。 父亲的生日快到了,虽然他说不想刻意庆祝,但是母亲还是为所有“一起出去”的军官们准备了一个聚会,于是就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每次她坐下来为聚会的准备工作列清单时,柳特伦特·科特勒就会在一旁帮忙。他俩在一起,单子就越拉越长。 布鲁诺也决定为自己列个单子。把他不喜欢柳特伦特·科特勒的所有理由列下来。 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几乎从来不笑,看起来总像是想把违背了他意愿的人给干掉似的。 他很少跟布鲁诺说话,而且总是称其为“小男人”,这实在太卑鄙了,因为就像母亲说的,布鲁诺只是还没到长个的时候。 更不要说柳特伦特·科特勒总是在客厅里跟母亲开玩笑,母亲对他笑得比对父亲还多了。 有一次,当布鲁诺从他的卧室窗户里看集中营的时候,他看到有一条狗在铁丝网边狂吠。柳特伦特·科特勒听到了,他走向那条狗,开枪把它给打死了。他在的时候,格蕾特尔说的全都是些废话。 而且布鲁诺还是忘不了那天晚上,年轻的柳特伦特怎样粗暴地对待帕维尔,那个其实是一名医生的侍从。 还有,每当父亲被召唤到柏林,不回来过夜时,柳特伦特就会在这房子里转悠,好像这是他的天下:布鲁诺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还不走,早上还没醒呢他就又来了。 布鲁诺不喜欢柳特伦特·科特勒的理由实在太多,这些只是他脑海里立刻想到的。 在生日聚会的前一天下午,布鲁诺在房间里,开着门,他听到柳特伦特·科特勒来到家里,对什么人说话,虽然布鲁诺听不到那人回答。几分钟后,他来到楼下,他听到母亲在吩咐事情该如何做,柳特伦特·科特勒则说,“别着急,这人知道应该把黄油抹在面包的哪一面。”然后粗鄙地大笑。 布鲁诺朝客厅走过去,带着父亲送他的新书《金银岛》,打算在那里看一两个钟头,但是当他穿过厅堂走廊的时候,遇见了柳特伦特·科特勒,他正离开厨房。 “你好,小男人。”这个士兵像往常一样蔑视他。 “你好。”布鲁诺说,皱起眉头。 “你在干什么呢?” 布鲁诺瞪着他,又想出一大堆不喜欢他的理由来。“我要去那儿看书。”他说,指了指客厅。 科特勒什么也没说,就从布鲁诺的手里把书抽出来,漫不经心地翻看。“《金银岛》,”他说,“讲什么的?” “嗯,说的是一座岛屿,”布鲁诺慢条斯理地说,以便让这个士兵听明白。“上面有宝藏。” “这个我能猜到。”科特勒说,看着布鲁诺,好像如果这是他的儿子而不是将军的儿子,他就能对他做点什么。 “里面有个海盗,”布鲁诺说。“叫朗·约翰·斯尔维尔。还有一个男孩,叫基姆·霍金斯。” “英国男孩?”科特勒问。 “是的。”布鲁诺说。 “哼。”科特勒哼了一声。 布鲁诺瞪着他,想着要多久他才能把书还给自己。他对这本书根本不感兴趣,但是,当布鲁诺想伸手拿回书的时候,科特勒又一下把书扬了起来。 “抱歉。”他说着,又把书拿到布鲁诺的面前,当布鲁诺再去抢书的时候,他第二次把书扬了起来。“哦,我真的很抱歉。”他重复说,再一次把书拿出来,这一次布鲁诺更快地出手,抢在他扬手之前把书抢了回来。 “还挺快。”柳特伦特·科特勒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布鲁诺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柳特伦特·科特勒今天想跟他聊聊。 “参加聚会,是吗?”他问。 “嗯,我参加,”布鲁诺说,他刚刚跟格蕾特尔待了好一会儿,学会了嘲讽的腔调。“我说不准你能不能参加。” “会有很多人,”柳特伦特·科特勒说,沉重地呼吸,扫视着四周,好像这里是他的家而不是布鲁诺的家。“我们会表现好的,是吗?” “嗯,我会的。”布鲁诺说。“至于你,我可说不准。” “作为一个小男人,你的话够多了。”柳特伦特·科特勒说。 布鲁诺眯着眼,希望自己再高一点儿,再强壮一点儿,再大八岁。他肚子里有一团无名的怒火,他希望自己有勇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要么,照父母亲说得那样做——举止礼貌得体,但是要么,就照其他人的样子做,即使是一个叫可笑的“柳特伦特”的人。 “哦,科特,谢天谢地,你还在这里,”母亲说着,从厨房里向他们走过来。“我现在有点时间,如果——哦!”他说,注意到布鲁诺站在那里。“布鲁诺!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准备去客厅看书,”布鲁诺说。“起码我想来着。” “嗯,去厨房待一会儿,”她说。“我有点话要跟柳特伦特·科特勒说。” 于是他们一起走进客厅,柳特伦特·科特勒当着布鲁诺的面把门摔上了。 布鲁诺满腔怒火,走进厨房,但是,他吃了这一辈子最大的一次惊。就在那儿,坐在桌子旁边,远离铁丝网的地方,是希姆尔。布鲁诺几乎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希姆尔!”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希姆尔抬起头来,当他看到朋友站在那里,他那可怜的脸上浮出笑容。“布鲁诺!”他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布鲁诺重复问,虽然他不是很清楚铁丝网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觉得铁丝网那边的人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带我来的。”希姆尔说。 “他?”布鲁诺问。“你不是说柳特伦特·科特勒吧?” “是他。他说这里有点活儿要我干。” 布鲁诺低头一看,桌子上有六十四个小杯子,母亲一般用它们来喝葡萄药酒,杯子都放在案板上,旁边放着一碗热肥皂水和许多餐巾纸。 “你究竟在干吗呀?”布鲁诺问。 “他们让我擦杯子,”希姆尔说。“他们说需要手指小的人来擦。” 好像是为了向布鲁诺证明他所说的是事实,希姆尔把手伸出来给他看。布鲁诺看着他的手,禁不住想到有一天人体解剖学课上,赫尔·里兹带来的骷髅的手。 “我以前都没注意到。”他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几乎只是对自己说的。 “没注意到什么?”希姆尔问。 作为回应,布鲁诺伸出自己的手,他们俩中指几乎互相触及。“我们俩的手,”他说。“太不一样了。你看!” 两个男孩同时往下看,两只手的差别显而易见。虽然布鲁诺相对于同龄人来说要矮小,当然也不胖,但是,他的手显得健康而充满活力。然而希姆尔的手,血管在皮肤下暴突出来,手指比老树枝强不了多少。他的手,在叙述截然不同的故事。 “你的手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他问。 “我不知道,”希姆尔说。“它以前跟你的一样,我也没注意到它变了。现在,我们这边的人的手看起来都这样。” 布鲁诺皱起眉头。他想着那些穿条纹睡衣的人,想着“一起出去”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想着把人们弄得这么不健康是不是不太好。但是,对于这几个问题,他一个也想不通。为了不看希姆尔的手,布鲁诺转身过去,站在冰箱前面找吃的。午饭还剩了半只鸡在冰箱里,布鲁诺的眼睛闪闪发亮,世界上没什么比灌了香料和洋葱的冷鸡更让他喜欢的东西了。他从抽屉里取出刀,切了几片肥嫩的肉片,连着调料一起在炉子上烤热,然后转过身,面向他的朋友。 “很高兴你在这儿,”他说,嘴里塞满了鸡肉。“如果你不是要擦杯子的话,我可以带你参观我的房间。” “他告诉我不能离开这个座位,否则我就会有麻烦。” “我不会告诉他的,”布鲁诺说,努力装得很勇敢。“这不是他的家,是我的,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做主。他从来没看过《金银岛》,你相信吗?” 希姆尔看起来好像两耳不闻,而是两眼盯着布鲁诺时不时丢到口中的鸡肉片。过了一会儿,布鲁诺意识到希姆尔的眼神,马上有了负罪感。 “很抱歉,希姆尔,”他赶紧说。“我应该也给你点鸡肉的。你饿吗?” “这还用问吗。”希姆尔说,虽然他没见过格蕾特尔,但是也知道如何挖苦。 “你在这里等等,我给你切一点儿,”布鲁诺说着,打开冰箱,又割下三片肥嫩的鸡肉。 “不,如果他回来——”希姆尔说,猛烈地摇头,不时回头看门。 “如果谁回来?你不会是说柳特伦特·科特勒吧。” “我来这里是擦杯子的,”他说,悲伤地低头看着面前的肥皂水,然后又看看布鲁诺递给他的鸡肉片。 “他不会介意的,”布鲁诺说,他很奇怪希姆尔看起来这么的急切。“只是点吃的。” “我不能,”希姆尔说,摇着头,快要哭了。“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他会的,”他继续说,语速极快。“我应该在你一给我的时候就把它们吃掉,现在太晚了,只要我一拿,他就会回来——” “希姆尔!给!”布鲁诺说着,一个健步上去,把鸡肉片放在他朋友的手上。“快吃了。剩下的鸡肉足够我们家的午茶了——你别担心。” 男孩死死盯着手里的食物,然后抬起头来,睁大他那又感激又害怕的眼睛。他又一次瞥一眼门的方向,好像下定了决心,一口气把三片鸡肉塞进了嘴里,然后在二十秒钟之内就全部吞咽了下去。 “嗯,你不用这么着急地吃,”布鲁诺说。“那样会反胃的。” “没关系,”希姆尔说,给了一个让人眩晕的微笑。“谢谢,布鲁诺。” 布鲁诺也对他笑笑,想要给他更多的食物,但是正在这个时候,柳特伦特·科特勒在厨房里出现了,站在那里看着两个男孩说话。布鲁诺瞪着他,感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沉了下来,同时也察觉到希姆尔伸手拿另一只杯子擦洗时,他的肩膀也往下沉。柳特伦特·科特勒没理会布鲁诺,他大步走到希姆尔面前,盯着他。 “你在干什么?”他大喊。“我没告诉你要擦干净这些杯子吗?” 希姆尔飞快地点头,开始发抖,拿起另一张餐巾纸,蘸了一点肥皂水。 “谁告诉你,你可以在这所房子里说话?”科特勒继续发难。“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不敢,先生,”希姆尔马上说。“对不起,先生。” 他抬头看着柳特伦特·科特勒,他正皱着眉,身体微微向前倾,仔细检查男孩的脸。“你吃东西了?”他用平静的语调问,好像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希姆尔摇摇头。 “你吃了,”柳特伦特·科特勒坚持说。“你从冰箱里偷东西吃了吧?” 希姆尔张开他的嘴,然后合上。他又张开嘴,想找些话说,但是没说出来。他看着布鲁诺,他的眼神在祈求帮助。 “回答我!”柳特伦特·科特勒大叫起来。“你从冰箱里偷东西吃了吗?” “没有,先生。是他给我的,”希姆尔说,泪如泉涌,侧目看了看布鲁诺。“他是我的朋友。”他又说。 “你的……?”柳特伦特·科特勒说,疑惑地朝布鲁诺这边看过来。他犹豫了一下。“你说他是你的朋友是什么意思?”他问。“你认识这个男孩吗,布鲁诺?” 布鲁诺的嘴慢慢张开,他努力想怎么让他的嘴说按意愿说出“是”。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谁像希姆尔这样害怕,他也想说出真相,让事情好转一些。但是他发现他说不出来,因为这个时候他也是那么害怕。 “你认识这个男孩吗?”科特勒大声说。“你跟这个犯人说过话吗?” “我……我进来的时候他在这里,”布鲁诺说。“他在擦杯子。” “我不是问你这个,”科特勒说。“你以前见过他吗?你们说过话吗?他为什么说你是他的朋友?” 布鲁诺真想逃离现场。他恨柳特伦特·科特勒,但是他正在盘问他,现在布鲁诺能想到的,是那天下午他看见他开枪打死了一条狗,还有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对待帕维尔的—— “告诉我,布鲁诺!”科特勒大喊,脸都红了。“我不想问你第三遍。” “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布鲁诺立即回答。“我这辈子从未见过他。我不认识他。” 柳特伦特·科特勒点点头,看起来很满意这个回答。他很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希姆尔,希姆尔已经不再哭泣了,只是看着地板,好像在努力劝说他的灵魂不要再待在他那瘦小的身体里,而是从身体溜出去,滑到地板上,然后飞到空中,飞到云中,飞到很远的地方。 “你先擦完这些杯子,”现在,柳特伦特·科特勒用很平静的语调说,平静得让布鲁诺几乎听不到他。好像他所有的怒气都转化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但并不是变好,而是更加不可预见,而且可怕。“然后我会过来接你,把你带回集中营,我们到那里去讨论怎么处置偷东西的人。明白了吗?” 希姆尔点点头,拿起另一张餐巾纸,开始擦另一只杯子;布鲁诺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知道希姆尔害怕会打碎杯子。他的心往下一沉,但是他忍不住还要继续看,他不能把视线移开。 “来吧,小男人,”柳特伦特·科特勒,向布鲁诺走过来,用一只不友好的胳膊绕过他的肩膀。“你去客厅看书,让这个小孩——完成他的工作。”他吩咐帕维尔去找轮胎时,说的是同样的话。 布鲁诺点点头,转过身,离开厨房,没有回头。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他觉得自己要病倒了。他这一生中从未这样羞愧过;他也从没有想像过自己可以作出这样的举动。他想,一个自认为是好人的男孩,怎么可以这样懦弱地对待他的朋友。他在客厅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但是他无法集中精力看书,也不敢回厨房。直到那天晚上,柳特伦特·科特勒回来把希姆尔带走了。 接下来的每个下午,布鲁诺都去他们相会的地方,但是希姆尔不在那里。这样差不多持续了一周,他想,他对希姆尔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但是,在第七天,他很高兴地看到希姆尔在那里等他,像往常一样盘腿坐着,眼睛看着身下的泥土。 “希姆尔,”他喊着,向他跑过去,坐下来,几乎要哭了,松了一口气,但是仍然很后悔。“太对不起了,希姆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做。原谅我,好吗?” “没关系,”希姆尔说,现在抬起头来看着他。他脸上有很多瘀青,布鲁诺朝他扮鬼脸,过了一会儿,他忘了他的道歉。 “你怎么了?”他问,但是没有等希姆尔自己回答。“是你骑自行车弄的吗?因为几年前我在柏林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骑得太快了,于是摔下来,又黑又青了好几个星期。疼吗?” “我已经感觉不到了。”希姆尔说。 “看起来很疼。”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希姆尔说。 “嗯,我为上个星期的事情感到抱歉,”布鲁诺说。“我恨柳特伦特·科特勒。他觉得他可以在我们家做主,其实并不是那样的。”他犹豫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再认真的道个歉,最后一次。“很对不起,希姆尔,”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没有告诉他真相。我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的朋友。希姆尔,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当他说这些的时候,希姆尔笑了,点点头,布鲁诺知道自己被原谅了。接着,希姆尔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把铁丝网的底部抬起来,就像每次布鲁诺给他带吃的一样,但是这次,他把手伸过来,放在那里,等着布鲁诺也这样做。然后两个男孩互相握着手,互相笑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对方。 第十六章 理发 自从布鲁诺回家发现玛丽娅正在收拾他的东西以来,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他关于柏林的记忆也已经模糊殆尽。当他回想起来的时候,只能记得三个最好朋友中卡尔和马丁的名字,另外一个却死活想不起来了。不过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使他过两天就能离开“一起出去”,回到他的老房子:祖母去世了,全家人要回家乡参加葬礼。 当他回到那里的时候,布鲁诺发现自己已经不像离开时那么矮小了,因为当他从柏林老家顶层的窗户望出去看柏林的时候,已经不用在踮起脚尖了,而且可以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景象。 自从离开柏林以后,布鲁诺就再也没有见过祖母,但是他每天都会想念她。他记得关于她的主要的事情是她,他,还有格蕾特尔在圣诞节和生日聚会上演的话剧,无论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她总是会为他准备华丽的服装和道具。一想到以后他们再也不能这样了,他就觉得非常难过。 他们待在柏林的那两天也是最难过的两天。葬礼上,布鲁诺、格蕾特尔、父亲、母亲和祖父坐在最前排,父亲穿着他最棒的军装,熨得笔挺,上面挂着很多勋章。父亲特别难过,母亲告诉布鲁诺,是因为他跟祖母吵了架,而直到她去世两人都没能和解。 很多人送了花圈到教堂,让父亲非常自豪的是,其中有一个是元首送的,但是,当母亲听说以后,说如果祖母知道了,她会从坟墓里跳出来。 回到“一起出去”,布鲁诺似乎感到非常高兴。这所房子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家,不再在乎它只有三层而不是五层,也不再因为士兵的横行无忌而感到困扰。他慢慢地接受这里的一切,觉得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糟糕,特别是他认识了希姆尔。他知道他应该因为很多事情而感到高兴,例如,父亲和母亲平时看起来高兴多了,母亲也没有睡那么多午觉,没有喝那么多葡萄药酒。而格蕾特尔则进入了另一个阶段——用母亲的话说——不怎么骚扰他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柳特伦特·科特勒被调离“一起出去”,再也不会阴魂不散地让布鲁诺生气或沮丧。(他的离去非常突然,一天深夜,父亲和母亲对此发生了争吵,但是他还是走了,那是肯定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格蕾特尔对此很是悲痛。)还有一件事情让布鲁诺感到高兴:再也没有人叫他“小男人”了。 但是最让他高兴的,是他有一个叫希姆尔的好朋友。 他非常享受每天下午沿着铁丝网散步,非常高兴他的朋友最近看起来开心了许多,他的眼睛不再那么无神了,虽然身体还是那么皮包骨头,但是脸色却不再灰得吓人了。 一天,在他们往常见面的地方,坐在他的对面,布鲁诺说,“这是我有过的最奇怪的友谊。” “为什么?”希姆尔问。 “因为我交过朋友的所有男孩,我们都在一起玩,”他回答。“我们俩从来没有在一起玩过。我们所做的都是坐在这里聊天。” “我喜欢坐在这里聊天。”希姆尔说。 “嗯,我也喜欢,”布鲁诺说。“但总是不能一起做更让人兴奋的事情,这真是一个遗憾。例如,踢足球。我们甚至从来没能不隔着这个铁丝网面对面。” 布鲁诺总是发表这样的言论,因为他想假装几个月前没做过违背与希姆尔友谊的事情。其实,他时常还是会谴责自己, 觉得自己很不好。 “可能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起玩,”希姆尔说。“如果他们放我们出去。” 布鲁诺对铁丝网两边的状况越想越多。他想过跟父亲或者母亲谈谈,但是觉得他们可能会对此很生气,或者告诉他关于希姆尔及他家的遭遇。于是他决定另辟蹊径,跟“无可救药”的人谈一谈。 格蕾特尔的房间跟上次他去的时候相比变化很大。首先,娃娃都不见了。大约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大概是柳特伦特·科特勒离开“一起出去”的时候,格蕾特尔决定不再喜欢娃娃了,于是把它们放进四个大袋子里扔出去了。在以前放娃娃的位置上,她挂了一幅欧洲地图,这是父亲送给她的。每天看过报纸,她都会用小图针扎在上面,并随着报纸的内容不断地移动这些小图针。布鲁诺觉得她快疯了。不过,她不怎么像以前那样捉弄他、欺负他了,所以他觉得跟她谈一谈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你好。”他说,很礼貌地敲着她房间的门,因为他知道如果破门而入,她会非常恼火。 “你要干什么?”格蕾特尔问,她坐在梳妆台前,刷着她的头发。 “没什么。”布鲁诺说。 “那就走开。” 布鲁诺点点头,但是还是进了房间,坐在床的一侧。格蕾特尔看着他进来了,但是什么也没说。 “格蕾特尔,”他继续说,“我可以问你一点事情吗?” “快问快走。”她说。 “在‘一起出去’这里的所有事情——”他开始说,但是她马上打断了他。 “这里不叫‘一起出去’,布鲁诺,”她生气地说,好像这是历史上犯的最严重的错误。“你就不能正确地发音吗?” “就是叫‘一起出去’。”他坚持。 “不是。”她继续坚持着,纠正他对集中营名字的发音。 布鲁诺皱皱眉头耸耸肩。“我就是那么说的。”他说。 “不,不是。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跟你争论。”格蕾特尔说,她已经失去了耐心,因为她的耐心从一开始就很少。“那么你的问题是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关于那铁丝网那边的事情,”他坚定地说,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于是首先问这个。“我想知道,它为什么在那儿。” 格蕾特尔转过椅子,好奇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她问。 “不知道,”布鲁诺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去铁丝网的那一边。我们做错了什么,不能过去玩?” 格蕾特尔盯着他,突然开始爆发出刺耳的笑声,直到她看到布鲁诺的确是非常认真的才停了下来。 “布鲁诺,”她用小孩子的腔调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那铁丝网不是阻止我们过去,而是阻止他们过来。” 布鲁诺想了一下,但还是不太明白。“但是为什么?”他问。 “因为,他们必须得关在一起。”格蕾特尔解释。 “你是说和他们的家人一起?” “嗯,是的,和他们的家人。但是,他们是同一种的人。” “什么意思,同一种人?” 格蕾特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和其他的犹太人,布鲁诺。你不知道吗?这就是他们被关在一起的原因。他们不能跟我们在一起。” “犹太人,”布鲁诺说,体会这个单词。他很喜欢这个词的发音。“犹太人,”他重复说。“铁丝网那边的所有人都是犹太人?” “是的。”格蕾特尔说。 “我们是犹太人吗?” 格蕾特尔张大嘴巴,好像被人重重地扇了一个耳光。“不是,布鲁诺。”她说。“不是,我们当然不是。绝对不是。你不能再说那样的蠢话。” “但是为什么?那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格蕾特尔开始解释,但是又不得不停下来想一下。“我们是……”她重复着,但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嗯,我们不是犹太人,”她最后说。 “我知道我们不是,”布鲁诺沮丧地说。“我在问你,如果我们不是犹太人,那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相反的人。”格蕾特尔很快地回答,听起来她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是的,就是这样,我们是和犹太人相反的人。” “那好吧,”布鲁诺说,他很高兴这个问题最后在他的脑子里解决了。“所以相反的人住在铁丝网的这边,犹太人住在那边。” “是的,布鲁诺。” “犹太人不喜欢相反的人吗?” “不,是我们不喜欢他们,蠢货。” 布鲁诺皱了皱眉。格蕾特尔一次又一次地被告知不能叫他蠢货,但是她仍然这么叫。 “嗯,为什么我们不喜欢他们?”他问。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格蕾特尔说。 “我明白了。相反的人和犹太人不能友好相处。” “是的,不能,布鲁诺。”格蕾特尔说,但是语速很慢,因为她在头发里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然后仔细地检查着。 “嗯,就没有人能够让他们在一起——” 还没说完,布鲁诺就被格蕾特尔的尖叫声打断了,这一叫把正在睡午觉的母亲也吵醒了,她跑到了格蕾特尔的卧室里,以为她的一个孩子在谋杀另外一个。 玩头发的时候,格蕾特尔发现了一个跟针尖一样大的小虫卵。她给母亲看,母亲马上检查她的头发,迅速地一缕一缕地扒开看。然后走到布鲁诺跟前,做同样的检查。 “哦,我简直不敢相信,”母亲生气地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迟早要发生的。” 结论是,格蕾特尔和布鲁诺的头上都长了虱子。格蕾特尔必须使用一种味道让人恶心的洗发水。她坐在房间里一连好几个钟头都在抹眼泪。 布鲁诺也用这种洗发水,但是父亲认为对他来说最好还是重新来过,于是拿了一把剃刀,把布鲁诺的头发全都剃了,布鲁诺也哭了。剃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不喜欢看着自己的头发一撮一撮地从头上掉到地上,但是父亲说这么做是必需的。 接着,布鲁诺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觉得非常丑陋。他的整个脑袋现在像变了形。因为是光头,所以眼睛在他的脸上显得特别大。他几乎被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吓坏了。 “别担心,”父亲向他保证。“会长出来的,只要几个星期。” “是这里的脏东西干的,”母亲说。“虽然看不到,但是这个地方就是污秽不堪。” 当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布鲁诺禁不住想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多么像希姆尔啊,他想,铁丝网那边的人是不是都长了虱子,所以头发才都被剃光了呢。 当他第二天看到他的朋友时,希姆尔看到他的样子也笑了,这更加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我现在看起来很像你了。”布鲁诺难过地说,好像是承认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只是胖了点儿。”希姆尔也这么认为。 第十七章 母亲的抉择 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母亲似乎越来越不喜欢“一起出去”的生活,布鲁诺非常清楚其中可能的原因。毕竟,当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很讨厌这里,因为这里跟柏林的老家毫无相似之处,而且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例如三个挚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看法改变了不少,主要是因为希姆尔,他对布鲁诺而言越来越重要,甚至超过了卡尔、丹尼尔和马丁。但是,母亲没有她自己的希姆尔。她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说话,她曾经稍微亲近一点点的人——年轻的柳特伦特·科特勒——也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虽然他不想成为爱从钥匙孔或者烟囱里偷听的小男孩,但是一天下午,布鲁诺经过父亲的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了父亲和母亲在里面谈话。虽然他不想偷听,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他还是忍不住听了几句。 “太可怕了,”母亲在说话。“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们别无选择,”父亲说。“这是我们的任务,并且——” “不,这只是你的任务,”母亲说。“你的任务,不是我们的。你愿意你就自己留在这里。” “那别人会怎么想?”父亲问,“我让你和孩子们离开我回柏林?他们会怀疑我对这里工作的认同度。” “工作?”母亲大喊。“你能把那样的事情称之为工作?” 布鲁诺没能听到更多了,因为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靠近门口,母亲喝过酒以后总是会发脾气,所以他马上跑到楼上去了。不过,他还是听到他们有机会回柏林,但是,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 他记忆中保留了对过去柏林生活的热爱,但是现在时过境迁。卡尔,还有另外两个他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好朋友可能已经忘了他了。祖母也去世了,也几乎没有再听到祖父的消息,父亲说他已经老了。 另一方面,他已经逐渐适应了“一起出去”的生活:他不再抵触赫尔·里兹,虽然他没去过柏林,但是布鲁诺跟他已经比跟玛丽娅要亲近了,格蕾特尔也进入了新的时期,不再烦扰他(她不再像个“无可救药”了。)而每天下午和希姆尔聊天,让布鲁诺快乐无比。 布鲁诺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会毫无怨言地接受安排。 几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生活平凡无奇。父亲要么在他的办公室里,要么在就铁丝网的那一边。母亲白天很安静,但是要睡很长的午觉,有时候甚至不止下午睡,吃午饭之前就睡了,他很担心母亲的健康,因为他不知道什么人需要喝那么多的葡萄药酒。格蕾特尔待在她的房间里,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贴在墙上的各种地图上,看上好几个小时的报纸,然后在地图上把那些小图针移动一点点。(赫尔·里兹对此非常欣赏。)布鲁诺非常听话,根本不惹麻烦,而且非常得意他有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朋友。 一天,父亲把布鲁诺和格蕾特尔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们将要发生的变动。 “坐下吧,孩子们。”他说,指了指两张很大的真皮手扶椅,他们以前来父亲的办公室,因为他们的手脏,所以是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的。父亲在他的椅子上坐下。“我们决定有点变动,”他继续说,说话的时候有点悲伤。“告诉我:你们在这里快乐吗?” “是的,父亲,当然。”格蕾特尔说。 “当然,父亲。”布鲁诺说。 “你们就不想柏林吗?” 孩子们迟疑了一会儿,互相看了一下,想着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嗯,我快要想死了。”格蕾特尔最后说出来了。“我想重新交朋友。” 布鲁诺笑了,想着自己的小秘密。 “朋友。”父亲说,点点头。“是的,我也经常想这个问题。你们肯定时常会感到孤独。” “非常孤独。”格蕾特尔坚定地说。 “你呢,布鲁诺,”父亲问,现在看着他。“你想念你的朋友吗?” “嗯,是的。”他回答,仔细地琢磨着用词。“不管去哪里我都会想念我的朋友们。”他其实是在暗指希姆尔,但又不想说得太具体。 “但是,你想回柏林吗?”父亲问。“如果现在有机会的话?” “我们全都一起回去吗?”布鲁诺问。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母亲、格蕾特尔和你。回我们在柏林的老家。喜欢这样吗?” 布鲁诺想了想。“如果您不跟我们一起走,我不会喜欢的。”他说,这是真的。 “那你愿意留下来陪我了?” “我希望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他说,很不情愿地把格蕾特尔包括进去。“不管是在柏林,还是在‘一起出去’。” “哦,布鲁诺!”格蕾特尔被激怒了,布鲁诺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毁掉了她回柏林的计划还是自己又把新家的名字读错了。 “嗯,现在恐怕不可能了,”父亲说。“我想现在元首还不能解除委派给我的任务。你们的母亲,她就不同了,她认为现在你们三个最好回老家去,重新回到老房子,每当我想到这个……”他停顿了一下,朝他左边的窗户看出去——这个窗户对着铁丝网那边的营地。“当我想到这个,我就在想,她可能是对的。这里不是小孩待的地方。” “那边有成百上千个小孩,”布鲁诺脱口而出,想都没想。“只是他们在铁丝网的那一边。” 接下来是一阵寂静,与一般那种没人说话的寂静又不相同。这种寂静似乎很嘈杂。父亲和格蕾特尔瞪着他,而他则惊讶地眨着眼睛。 “你说那边有成百上千个小孩是什么意思?”父亲问。“你怎么知道那边的情况?” 布鲁诺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是又担心如果说太多会让自己有麻烦。“我可以从卧室的窗户看到,”他最后说。“当然,他们离得很远。都穿着带条纹的衣服。” “带条纹衣服,是的。”父亲说,点点头。“你一直在观察他们,是吗?” “嗯,我只是见过他们,”布鲁诺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回事” 父亲笑了。“很好,布鲁诺,”他说。“你是对的,不是一回事。”他迟疑了一下,接着又点点头,好像最后作了一个决定。 “不,她是正确的,”他大声说,但是既没看格蕾特尔,也没看布鲁诺。“她绝对是正确的。你们在这里待得够长的了,是该你们回家的时候了。” 于是就这么定了。消息已经先传到了柏林,房子得预先清扫,窗户得洗洗,楼梯扶手要重新油漆,布艺要熨烫,床需要铺好,父亲说,母亲、格蕾特尔和布鲁诺将在一周内回柏林。 布鲁诺发现他并不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盼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相反,他很害怕告诉希姆尔这个消息。 第十八掌 终极探险计划 就在父亲告诉布鲁诺他们将回柏林的第二天,希姆尔不再像以前那样去铁丝网了。自从那天以后,他都没有出现过。第三天,当布鲁诺再次来到那里的时候,没有人盘腿坐在那里,他等了大约十分钟,还是没有来,于是就打算回家了,他非常担心,如果他离开了“一起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他的朋友了,接着,他看见远处的一个小点,变成了一个小斑,然后变成一小块,接着变成一个影子,最后变成了穿条纹衣服的小男孩。 布鲁诺高兴地笑了,看着这个影子朝他走来,他坐在地上,从兜里拿出他偷偷带出来的面包和苹果,打算给希姆尔。但是,即使是离得远远的,他也能看到希姆尔比往常更不开心,当他来到铁丝网的边上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切地去拿吃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布鲁诺说。“我昨天和前天都来了,你没在这儿。” “很抱歉,”希姆尔说。“有点事情。” 布鲁诺眯着眼看着他,猜测着是什么事情。他想是不是希姆尔知道他要回柏林了;毕竟,这样的巧合时有发生,就像布鲁诺和希姆尔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样。 “嗯?”布鲁诺问。“怎么了?” “爸爸,”希姆尔说。“我们找不到他了。” “找不到他?那可奇怪了。你是说他失踪了?” “我想是的,”希姆尔所。“他星期一还在的,然后跟着别人去干活,但是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回来。” “他没有给你留下一封信?”布鲁诺问。“或者留个便条,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没有。”希姆尔说。 “真的好奇怪。”布鲁诺说。“你去找他了吗?”他过了一会儿问。 “当然找了,”希姆尔叹了口气说。“我做了你常说的事情,四处都找过了。” “没有任何踪迹吗?” “没有。” “嗯,那可是太奇怪了,”布鲁诺说。“但是我想,事情肯定应该有个很简单的解释。” “那是什么?”希姆尔问。 “我想,那些人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工作了,活儿干完了才能回来。何况这里的邮政也不太好。我想他应该很快就可以回来的。” “我也希望如此,”希姆尔说,看上去他都快要哭了。“我不知道没有了他,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问问父亲,”布鲁诺小心地说,但其实他希望希姆尔没有这个愿望。 “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希姆尔说,这多少让布鲁诺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不是直接的拒绝。 “为什么不?”他问。“父亲很了解铁丝网那边的情况。” “我想士兵们都不喜欢我们,”希姆尔说。“嗯,”他尽量带着笑意说,“我真的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们。他们恨我们。” 布鲁诺吃惊地往后一靠。“我保证他们不恨你们。” “他们恨。”希姆尔说,身体往前倾,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嘴唇略微撅起,带着愤怒。“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也恨他们。我恨他们,”他强硬地重复着。 “你不恨我父亲,是吗?”布鲁诺问。 希姆尔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他无数次地见过布鲁诺的父亲,却不能理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友好的儿子。 “不管怎样,”恰当的停顿之后,布鲁诺说,不想再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是吗?”希姆尔问,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是的。我要回柏林了。” 希姆尔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什么时候?”他问的时候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微微发颤。 “去多久?”希姆尔问。 “我想是永远吧,”布鲁诺说。“母亲不喜欢待在‘一起出去’——她说这里不适合孩子们的成长——所以父亲留下来工作,因为这是元首委派给他的重大任务,但是其余的人准备回家了。” 他用了“家”这个词,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家。 “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希姆尔问。 “嗯,是的,有些日子看不到了,”布鲁诺说。“你可以来柏林度假。毕竟,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是吧?” 希姆尔摇摇头。“我也这么希望,”他悲伤地说。“你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人可以和我聊那么多了。”他又说。 “不会,”布鲁诺说。他想多说点什么,“我会想你的,希姆尔,”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有点尴尬。“明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继续说。“我们那时就要说再见了。我会额外多带点吃的给你的。” 希姆尔点点头,但是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他的痛苦。 “我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玩一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布鲁诺说。“就一次,让我们永远记住。” “我也是。”希姆尔说。 “我们在一起聊天已经一年多了,但却没有在一起玩过一次。而且你知道吗?”他又说。“我总是从我卧室的窗户看你住的地方,但是什么也看不到。” “你不会喜欢的,”希姆尔说。“你住的地方漂亮多了。”他又说。 “我还是想看看。”布鲁诺说。 希姆尔想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把手放在铁丝网下,一点一点举起来,拉到一个高度,刚好能让布鲁诺的小身材从那下面爬过去。 “嗯?”希姆尔说。“那为什么不呢?” 布鲁诺眨巴眨巴眼睛,考虑了一下。“我想父母亲是肯定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他迟疑地说。 “嗯,他们也不会准许你每天都来这里跟我聊天,”希姆尔说。“但是你还是这么做了,不是吗?” “但是,如果我被逮住了,就有麻烦了。”布鲁诺说,他非常清楚父亲和母亲是不会同意的。 “的确是,”希姆尔说,放下铁丝网,含着眼泪看着地。“我想明天见面得说再见了。” 两个男孩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布鲁诺眉毛一扬。 “除非……”他开始说,又想了一会儿,脑子里酝酿了一个计划。他伸手摸了摸脑门,他的头发被剃光了以后还没完全长出来。“你还记得你说过我很像你吗?”他问希姆尔。“自从我头发剃光了以后。” “只是显得胖了点儿。”希姆尔说。 “嗯,如果是这样,”布鲁诺说,“如果我还有一身带条纹的衣服,那样,我就可以偷偷地拜访你,神不知鬼不觉了。” 希姆尔的脸露出了笑容,笑着说。“你是这么想的吗?”他问。“你愿意这么做吗?” “当然,”布鲁诺说。“这将是一次伟大的历险。我们的终极历险。我终于可以探险了。” “你还可以帮我找爸爸。”希姆尔说。 “为什么不呢?”布鲁诺说。“我们可以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探险开发是明智之举。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到哪儿去弄一身带条纹的衣服呢。” 希姆尔摇摇头。“没有问题,”他说。“他们在一个房子里放了很多衣服。我去拿一身我这号的,明天带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换上衣服,跟我一起找爸爸了。” “太妙了,”布鲁诺说,两个人都很激动。“这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计划。” “我们明天同一时间见。”希姆尔说。 “别太晚了,”布鲁诺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别忘了条纹衣服。” 那天下午,两个男孩就这样兴高采烈地各自回去了。布鲁诺设想了一个伟大的历险,在回柏林以前终于有机会可以到铁丝网那边看看了——这简直就是一次真正意义的探险——而希姆尔则因为有人帮他一起寻找爸爸而看到了希望。总之,这似乎是个不错的计划,也是一个不错的告别方式。 第十九章 第二天发生的事 第二天——星期五——又是个下雨天。早上布鲁诺一觉醒来,从窗户看出去,失望地看着倾盆大雨。老天爷好像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和希姆尔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更不要说还有个激动人心的探险在等着他们呢,特别是这次还要乔装改扮——如果今天不得不作罢的话,那他也要等到下周一个没有特别安排的下午继续实施他的探险了。 然而,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他无所事事。毕竟,这只是早上,从现在到下午见面的时间还早,这期间还可能发生很多事情。雨到那时候一定会停的。 上午和赫尔·里兹上课的时候,他不停地看着窗外,但是大雨好像毫无停下来的征兆,反而更加大声地敲打着窗户。吃午饭的时候他从厨房看出去,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太阳好像要从乌云后出来了。下午上历史和地理课的时候,他不断地看着窗外,雨却下得跟瓢泼似的,几乎快要灌到窗户里面来了。 幸运的是,在赫尔·里兹将要离开的时候,雨停了。于是布鲁诺穿上一双靴子和厚厚的雨衣,等到天空渐亮的时候,他走出了家门。 他的靴子踏着泥巴,他比以往更加享受这种感觉。每一步,他都走得东倒西歪的,几乎要摔倒,但是他努力控制着平衡,即使在最难走的地方,当他抬腿的时候,靴子陷入了泥巴里脚踩空了,也没有摔倒。 他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虽然还是很暗,但是他想,今天下的雨够多了,下午他的探险会平安无事的。当然,晚上,当他回家的时候,可能会很难解释他为什么弄得这么脏,但是,他是个小男孩,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他就是会这样,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母亲这些天非常开心,因为他们的东西都已经用盒子装好封好,送上了开往柏林的卡车。)他到达见面地点的时候,希姆尔已经在等他了,他第一次没有盘腿坐在地上看身下的泥土,而是站着,靠着铁丝网。 “你好,布鲁诺。”看到他的朋友走过来,他说。 “你好,希姆尔。”布鲁诺说。 “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再见面——我是说除了下雨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希姆尔说。“我以为你会待在家里的。” “的确,差一点就这样了,”布鲁诺说。“天气实在太糟了。” 希姆尔点点头,把手伸向布鲁诺,他正张着嘴傻乐。希姆尔带来了带条纹的裤子、带条纹的上衣,还有一顶带条纹的布帽,和他自己穿的一模一样。这些衣物看起来不太干净,但是他们得伪装,布鲁诺知道,好的探险家应当穿着得体。 “你还愿意帮我找爸爸吗?”希姆尔问,布鲁诺迅速地点点头。 “当然。”他说,虽然在他的潜意识里,寻找希姆尔的父亲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所在乎的是探寻铁丝网那边的世界。“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希姆尔从地面上抬起铁丝网的底部,把装备从底下递给了布鲁诺,非常小心,不让衣服碰到下面的泥巴。 “谢谢,”布鲁诺说,挠挠他那光光的脑袋,想着他怎么忘了带一个塑料袋来装他自己的衣服。地上实在太脏了,如果就这样放在地上简直把衣服都糟蹋了。他很不乐意这么做,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不得不让他的衣服裹上稀泥的事实,否则他就不能进行探险了,而且,任何探险家都知道,这不能成为一个的问题。 “嗯,转过去,”布鲁诺说,指了指他那傻乎乎站着的朋友。“我不想你看着我。” 希姆尔转了过去,布鲁诺脱下外套,尽可能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然后脱下汗衫,在套上条纹衣服之前,在冷风中颤抖了一会儿。在钻进衣服的时候,他错误地深呼吸了一口,这衣服闻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这衣服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洗的?”他喊了出来,希姆尔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洗没洗过。”希姆尔说。 “转过去!”布鲁诺大叫,希姆尔照做了。布鲁诺又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于是就开始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他得一只腿穿着靴子站在地上,同时脱掉另一只腿上的裤子。在冷风中脱裤子真是很奇特的经历,他想像不出来,如果有人看到了会怎么想,但是最后,经过巨大的努力,他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好了”他说。“现在你可以转过来了。” 希姆尔转过来时,布鲁诺加上了最后一件道具,把条纹帽子戴上了。希姆尔眨眨眼睛,摇摇头。太棒了。要不是布鲁诺不像铁丝网这边的孩子们那样瘦弱,那样苍白,根本很难把他和他们区分开来。他们几乎是一模一样(希姆尔认为)。 “你知道这让我想到了什么吗?”布鲁诺问。 希姆尔摇摇头。“什么?”他问。 “我想到了祖母,”他说。“我跟你提起过她,你还记得吗?去世的那位?” 希姆尔点点头,他记得,因为布鲁诺这一年里提到过很多次,说和祖母在一起是多么高兴,后悔在她去世之前应该多给她写信。 “我想起我们一起演的话剧,她总是给我和格蕾特尔弄很多服装和道具。”布鲁诺说,目光从希姆尔身上移开,回想起在柏林那为数不多尚未褪去的记忆。“我想起她总是给我准备适合的道具。合适的装扮会让你很快进入角色,她总是这么跟我说。我想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不是吗?扮成铁丝网那边的人。” “你是说一个犹太人。”希姆尔说。 “是的,”布鲁诺说,不舒服地抬抬脚。“是这样的。” 希姆尔指指布鲁诺的脚,他还穿着靴子。“你得把它们也留在这里,”他说。 布鲁诺看起来很不高兴。“但是这泥巴,”他说。“你不能让我光着脚丫子走路吧。” “那你就会被发现,”希姆尔说。“没有别的办法。” 布鲁诺叹了一口气,但是他知道他的朋友是对的,他脱下了靴子和袜子,把它们放在那一堆衣服旁边的地上。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光脚踩在那么多泥巴里很恐怖,泥巴都盖过了脚踝,每当他提起脚的时候,感觉就更加糟糕。但是,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希姆儿弯下腰,把铁丝网底部举起来,但是不能举得太高,于是布鲁诺只能从底下滚过去,他的条纹睡衣上全都是泥巴。他往下看着自己,放声大笑。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脏过。这感觉好极了。 希姆尔也笑了,两个男孩尴尬地走在一起,他们还不适应同时处于铁丝网同一边的感觉。 布鲁诺有一种冲动,想要给他的朋友一个拥抱,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喜欢他,这一年来,与他聊天是多么愉快。 但是他们都没有拥抱对方,而是离开铁丝网,朝集中营的方向走去。这一年,希姆尔几乎天天这样,躲过士兵们的视线,走到“一起出去”的另一边,那里,似乎无人看守,那里,他幸运地遇到了布鲁诺这个好朋友。 不久,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布鲁诺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在他的想像中,房子里都住着快乐的家庭,晚上,他们会坐在屋外的摇椅上,跟孩子们说他们小时候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尊敬长辈,不像现在的小孩。他原以为这里的孩子们都分组打网球或者踢足球,或在地上画格子玩跳格子游戏。 他原以为集中营中心会有个商店,可能还有一个小咖啡馆,就像他所知道的柏林的咖啡馆,他还想过这里会不会有一个蔬菜水果店。 可是实际情况却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想像的一切都——没有。 没有大人坐在走廊的摇椅上。 小孩子们也没有分组玩游戏。 这里不但没有蔬菜水果店,而且也没有柏林城里那样的咖啡馆。 这里只有一群群的人坐着,看着地上,看上去充满了无尽地悲伤。他们的共同之处是:全都瘦骨嶙峋,眼神黯淡,剃着光头,布鲁诺想这里也闹虱灾了。 布鲁诺看见在一个角落里,有三个士兵,好像看守着二十个人。他们朝这些人大喊大叫,有的人跌倒跪在地上,手抱着头。 另外一个角落里,布鲁诺看到更多的士兵围圈站着说笑,不时举起枪随意瞄准,但不射击,纯粹吓唬人。 而事实上,不论布鲁诺看到哪里,他就能发现所有的人都分成了两类:穿军装的、高兴的、说笑的、喊叫的士兵,和穿条纹衣服的、不高兴的、哭泣的人,他们很多人两眼发直,好像睁着眼睡着了一样。 “我想我不喜欢这里。”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 “我也不喜欢。”希姆尔说。 “我想我得回家了。”布鲁诺说。 希姆尔停下来不走了,看着他。“但是爸爸呢,”他说。“你说你会帮我找到他的。” 布鲁诺想了一下。他答应过他的朋友,他不应该违背他的诺言,尤其在这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好的,”他说,虽然比先前已经信心大减。“但是我们从哪里开始找呢?” “你说我们得先找到线索。”希姆尔说,他感觉很沮丧,如果布鲁诺不帮他,谁还能帮他? “线索,是的。”布鲁诺说,点点头。“你是对的,我们开始找吧。” 于是布鲁诺信守诺言,两个男孩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集中营寻找线索。他们并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但是布鲁诺坚持说,一个好的探险家在有所发现的时候就会知道那正是要寻找的对象。 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所以得出的结论是,希姆尔的爸爸失踪了。这时,天也开始黑了。 布鲁诺抬头看看天,看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很抱歉,希姆尔,”他最后说。“很抱歉我们没找到任何线索。” 希姆尔难过地点点头。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其实他也没有抱过什么希望。但是能让他的朋友看看他的住处也是不错的。 “我想现在我得回家了,”布鲁诺说。“你可以陪我走到铁丝网那边去吗?” 希姆尔张嘴想回答,但正在这个时候,一声哨响,十个士兵——比布鲁诺以往见过的在同一地点聚集在一起的士兵都要多——包围了集中营里的一个区域,布鲁诺和希姆尔正好站在这个区域里。 “发生什么事了?”布鲁诺轻声问。“怎么了?”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希姆尔说。“他们会让人们列队前进。” “列队前进!”布鲁诺说,很生气。“我不能列队前进。我得准时回家吃晚饭。今晚做了牛肉呢。” “嘘,”希姆尔说,手指放在嘴唇上。“什么也别说,不然他们会生气的。” 布鲁诺皱起眉头,但是看到这个区域里的人现在都聚在一起又感到放松了,他们绝大部分人是被士兵推着走到一起的,所以,他和希姆尔就藏在这一大群人中间看不到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害怕——毕竟,列队又不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想轻声告诉这些人,没事的,他的父亲是将军,只要是他下一个命令,就会没事的。 哨声再次想起,这次,所有的人,大概有一百来人,开始一起列队前进,布鲁诺和希姆尔还被围在中间。后面好像出现了骚动,好像有的人不愿意前进,但是布鲁诺太小了,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听到大声的嘈杂,就像枪声,但是他也不能辨认出来那是什么声音。 “这样列队前进的时间会很长吗?”他小声说,因为他现在开始觉得很饿了。 “我想不会,”希姆尔说。“那些列队前进过的人后来就再没露过面了。但是我想应该不会很长。” 布鲁诺皱皱眉头。他抬头看看,这时又是一声巨响,这次是头顶的雷声,天立刻更暗了,几乎黑了,大雨倾盆而下,比早上的更猛烈。布鲁诺闭上眼睛,感觉到雨把他给浇透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与其说是他的双脚在行进,还不如说是被人群推挤着向前走。他能感觉到的,是全身包裹的泥土,和已经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的条纹衣服。他真希望能够回到他的家里,从窗户里旁观这一切,而不是被包围在人群里亲身经历这一切。 “我不想这样,”他对希姆尔说。“我不想在这儿感冒了。我得回家了。” 正说着,他的脚已经把他带上了几级台阶,他继续往前走,感觉没有雨了,原来他们全被推进了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惊人的温暖,而且这间屋子造得很严实,因为没有半滴雨进来。其实应该说,这里简直就是完全密封的。 “嗯,现在好点了,”他说,他为至少能少淋几分钟的雨而高兴。“我想我们可能要在这里等到雨停,然后我就可以回家了。” 希姆尔用身体紧紧地抱住布鲁诺,惊恐地看着他。 “很抱歉,我们没能找到你的爸爸。”布鲁诺说。 “没关系。”希姆尔说。 “而且很抱歉,我们没能真正地在一起玩,但是等你来柏林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我会把你介绍给……哦,他们叫什么来着?”他问自己,因未能记住他那三个挚友的名字而感到沮丧,他们现在已经完全从他的记忆中褪去了。他不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的模样。 “事实上,”他说,低头看着希姆尔,“无论我是否记得都没关系。他们不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低下头,做了一件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他把希姆尔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紧紧地抓住。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希姆尔。”他说。“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希姆尔应该张嘴回应了他,但是布鲁诺却再也听不到了,因为这个时候,前面的门突然关上了,房间里所有的列队行进者发出了大声的喘息声,而屋外则传来了刺耳的金属铃声。 布鲁诺扬起眉毛,对这一切都不甚理解,但是他想,这可能是为了防雨,以免让人们感冒。 然后房间骤然变得黑暗起来,尽管接下来一片混乱,但是布鲁诺还是握着希姆尔的手,世界上没什么可以让他放开希姆尔的手。 第二十章 最后的故事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布鲁诺的任何消息。 七天过去了,士兵们搜索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带着男孩的照片去了附近所有的城镇和村庄,有一个士兵发现了布鲁诺留在铁丝网附近的那堆衣服和鞋子。他没有动它们,仍然留在那里,然后把将军带过来。将军检查了这个区域,就像当时布鲁诺那样,左看看,右看看,但是他这一辈子也不明白他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好像他突然从地球表面蒸发了,只剩下了身后这堆衣物。 母亲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快的回到柏林。她在“一起出去”又继续住了好几个月,等待布鲁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十分突然地,她想他可能自己独自回家了,于是她马上回到老房子,希望能看到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 当然,他没有在那里。 格蕾特尔和母亲一起回了柏林,很长一段时间,格蕾特尔都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哭泣,不是因为她把娃娃们都扔了,也不是因为把地图留在了“一起出去”,而是因为她太想念布鲁诺了。 父亲继续在“一起出去”待了一年,他很不受其他士兵的喜欢,因为他的命令越发的无情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就思念布鲁诺,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也想念。有一天,他自己推理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又回到了一年前找到布鲁诺衣服的地方。 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不同之处。但是,他亲自勘验了一下,发现铁丝网的底部并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牢牢地固定在地里,他抬了一下,可以抬出一个口子来,足够一个小身材的人(例如小男孩)从地下爬过去。他看了看远处,然后顺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他感觉到他的腿快不听使唤了——好像它们不能再支撑他的身体——然后他坐倒在了地上,几乎就是那一年间布鲁诺每个下午坐的地方,虽然他没有盘着腿坐。 几个月后,又有一些士兵们来到“一起出去”,命令父亲跟他们一起走,他没有怨言,也乐意服从,因为他不再在乎他们如何对待他。 这是关于布鲁诺和他家人的故事。当然,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再重演。 不会在现在的年代重演。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